第1章 香生玉塵(1 / 2)

八月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像一汪海子,藍得澄澈高遠。

樓襄從軟榻上坐起來,窗欞子底下飄來陣陣木樨的甜香。不知誰家正放鴿子,鴿群掠過頭頂一隅天空,先是盤旋,伴著哨音漸盤漸高,終於直薄雲霄。

慧生進來催她更衣,順手在廊下折了一支虞美人,“昨兒還隻是花骨朵呢,今兒就開齊全了。可見花兒也知人意,是給您賀壽來了。”

樓襄回眸,笑著讚一聲好,“紅得鮮亮,戴你頭上更襯喜興。”

“別呀,這是給您摘的,一會兒等收拾利落了,好簪在寶髻正當間。”慧生說著,先放下花,上前伺候她穿戴起來。

衣裳是早就挑好的,緋色織金通袖襖,大紅拖泥妝花羅裙。打扮停當,慧生左看右看的,還覺得缺了什麼,驀地想起昨兒宮裏賞賜下來的鎏金紅寶累絲挑心,忙從妝台錦盒裏取出來,簪在那發髻上頭。

打量眼前人,蛾眉翠黛、綠鬢生香,七分明媚中猶帶著三分爽朗,美得大氣磅礴,美得難描難畫。

正要去拿那支虞美人,樓襄已一把拽住她,“左不過是個生日宴罷了,還要打扮成新娘子不成?快別折騰我了。”

慧生知道她不喜招搖,一麵給她整理荷包穗子,一麵點頭,“罷了,有太後娘娘賞的挑心也盡夠了。不過殿下這話說差了,今兒是及笄的大日子,且不說宗室裏,京裏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都到了。您是正主兒,可不興像往年似的裝沒事兒人,擎等著長公主殿下應酬那幫貴婦。”

樓襄聽過一笑,其實並沒有她說得那麼糟,自己不過是有些坐不住,不樂意聽那些家長裏短是非新文罷了。女人們紮堆坐在一起,甭管身份地位多尊崇,總還是繞不開內宅裏的那點子事。

她今年十五了,生在公主府,長在公主府。一牆之隔的宅門就是樓氏的敕造禮國府,可她去得次數有限,因為自小跟著母親——長公主生活。禮國府的人無論是誰,過這邊來都要請旨,得了長公主殿下許可方能進來請安,這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父親,駙馬都尉樓顯節。

生長環境簡單,隻有母女兩個人。礙於母親的身份也沒有人敢挑起內宅紛爭。日子就像靜水深流,無波無瀾。甚至於父親因無嗣,上疏奏請納妾那會兒,皇帝舅舅特地派人來勸解寬慰母親,母親也不過報以一笑,說了句隨他去罷,便撂開手不再提。

旁人家妻妾明爭暗鬥,她家裏卻絕無這個可能,因為雲泥之別,因為母親不屑一顧,也因為母親從來沒有愛過她的丈夫。

走出屋子時,她忽然心思一動,也不知道今天這個日子,父親願不願意進來陪她說上幾句話。

所謂及笄,其實在本朝還算新鮮事。大燕是鮮卑人立國,按舊俗並沒有及笄的說法。隻是當今皇上推崇漢化,極力倡導宗室先效仿起來,才有了女子年滿十五行成人禮一說,其實也不過是比一般生辰宴辦得更隆重些,給各家貴人們一個吃喝聚會的由頭而已。

偏樓襄趕得時候巧,作為長公主獨女、欽封的南平郡主自然得身先士卒,要不以她疲懶的性子,必是要脫滑,躲過這個麻煩去才好。

宴席分內外,女眷的席位擺在園子裏水榭旁。她既是壽星,姍姍來遲些也沒人責怪,倒是她甫一露麵,除卻宗室裏幾位公主、王妃和年長者,餘下的人都忙著站了起來。

她點頭問好,一個個打著招呼。不能缺少的環節是被眾星捧月似的,團團圍住讚個不停,她邊含笑聽著,邊在心裏佩服這些貴人們心思巧,饒是從頭到腳沒一處落下的誇,還能舌燦蓮花全不帶重樣。

好容易眾人散開些,她才走到母親身邊,請了安落座。

固安大長公主賀蘭韻今年不過三十二,因保養得宜,容顏依舊嬌美豔麗,和樓襄坐在一處,不似母女,反倒更像是姐妹。

盛裝之下更顯雍容,樓襄平日見慣母親做道姑扮相,乍一看還真有點不習慣。

賀蘭韻倒也不是篤信道術,隻是早年間豢養門客,輔助幼弟,精力多放在政務之上。等到皇帝親政,她才漸漸淡出朝堂,也為了讓天下人看出她不再幹政的決心,才刻意做一番出塵絕俗的樣子。

然而積年餘威猶在,長公主眼下仍然是大燕一言九鼎的人物。

在這一點上,鮮卑人和漢人多有不同,並沒有一味把女子禁錮在內宅,所以本朝不乏巾幗不讓須眉的掌故,賀蘭韻則更是這一輩宗女裏的翹楚。

侍女們正為樓襄添酒,不過是應景的桂花釀。她看了一眼,知道喝不醉,才笑著舉盞先向母親道賀。

“今天起你就成人了。”賀蘭韻一飲而盡,含笑注視女兒,眼中的欣喜、愛憐隻為她一人綻放,“一晃神的功夫,我的畹卿就長大了。從前總盼著你能快點長,卻不知你大了,我也就老了,不過母親還是高興的,盼著你一年更比一年好。”

她聽見母親叫她的小字,心裏微微一漾,不知道再往後,還會不會有別人這麼親昵愛惜的稱呼自己。

“您又發沒邊兒的感慨了。”她回過神來笑道,“您要說自己老,還讓世人怎麼活?反正打從我記事起,您就一點沒變過。不信您問問在坐的嬸子姐姐們,我跟您坐一塊兒,是不是瞧著像姐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