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朱卷[47],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麵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做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做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做的,卻也不是人做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隻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48]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49]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50],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的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隻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隻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才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相[51]。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作‘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麵,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作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做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甚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做不得準了。比如他進過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52]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台[53]。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54]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隻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炒了些麵筋、豆腐幹送在庵裏,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緣故了。”眾人都不喜歡。
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麵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
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隻管‘稂不稂莠不莠[55]’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貨,差一個記賬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
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
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隻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的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隻因這一死,有分教:
累年蹭蹬[56],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
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