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凶鬧捷報(2 / 3)

家裏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

範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隻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範進唯唯連聲,叫渾家[67]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68]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麵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範進道:“嶽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範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

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範進去鄉試。範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隻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麵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69]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嗑[70]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範進摸門不著。

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範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範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

才去不到兩個時候,隻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隻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71]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範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72],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範進道是哄他,隻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範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範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

範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範諱[73]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74]。”

範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範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

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隻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隻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75]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麵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隻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賬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