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凶鬧捷報(3 / 3)

屠戶被眾人局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凶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隻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凳上坐著。

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範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範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麵自綰了頭發,一麵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

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麵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範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76]幾個錢,不夠你賞人。”範進又謝了鄰居。

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麵的管家,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77],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78]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範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麵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79],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範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隻怕姑老爺還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範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

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範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䯼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些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瓷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省人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會試舉人,變作秋風[80]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