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2 / 3)

敘些閑話,又提起嚴致中的話來。王仁笑著問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筆下,怎得會補起廩[108]來的?”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禦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知道甚麼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豎旗杆[109],在他家擾過一席。”王德愁著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110]都派分子,縣裏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回,成甚麼模樣!”嚴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裏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裏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隻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吃酒。快取骰盆來。”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個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回狀元,吃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回狀元,吃了幾十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回狀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盡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重將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並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隻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麼!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隻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裏的日頭[111]。’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趙氏含著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那裏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裏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聽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112]?”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話,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著。嚴致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把手指著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本喪著[113],不則一聲。須臾讓到書房裏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吃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裏。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吊[114]下淚來,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向我說,嶽父嶽母的墳也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與二位老舅,做個遺念。”因把小廝都叫出去,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嚴致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裏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交畢,仍舊出來坐著。

外邊有人來候,嚴致和去陪客去了。回來見二位舅爺哭得眼紅紅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這裏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方才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關係你家三代。舍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做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隻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115]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於色去了。

過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家來寫了幾十副帖子,遍請諸親六眷,擇個吉期,親眷都到齊了。隻有隔壁大老爹家,五個親侄子一個也不到。眾人吃過早飯,先到王氏床麵前,寫立王氏遺囑。兩位舅爺王於據、王於依都畫了字。嚴監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披了紅綢,趙氏穿著大紅,戴了赤金冠子,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於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懇切。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裏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夫、妹妹轉在大邊[116],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眾親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磕了主人、主母的頭。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姐姐。那時王氏已發昏去了。行禮已畢,大廳、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並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時分,嚴監生正在大廳陪著客,奶媽慌忙走了出來,說道:“奶奶斷了氣了!”嚴監生哭著走了進去,隻見趙氏扶著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眾人且扶著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發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管家都在廳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殮,隻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裏,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裏。嚴監生慌忙叫奶媽抱起哥子來,拿一搭麻替他披著。那時衣衾棺槨都是現成的,入過了殮,天才亮了。靈柩停在第二層中堂內。眾人進來參了靈,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