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父親把那口鏽跡斑斑又極為鋒利的屠刀捅進一口口豬狗、一頭頭牛羊的喉嚨,聽慣了這些馬上要被殺死的活物喉嚨裏發出的恐懼嗚咽慘嚎,鄭小樹以為自己的膽子是整個西街除了父親以外最大的,大到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就在半個時辰前,鄭小樹還似乎根本不知道害怕是什麼玩意兒。
然後慌亂的小瓶兒來了。
他用顫抖的聲音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小瓶兒昨夜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天塌了。
天塌了怎麼辦?
鄭小樹本想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告訴小瓶兒,“怕什麼,有樹哥給你頂著!”
然而這句豪邁英勇的回答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想起不久前小乞丐三千講的那個故事。
春天夏天秋天除了冬天,西街道旁桃樹下經常會出現一隻隻一堆堆黑色紅色小螞蟻,當兩堆螞蟻相遇撕咬,這便是戰爭。看螞蟻打架是他們每年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信誓旦旦賭孰勝孰負是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
有賭自然就有輸贏,隻不過這輸贏並不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
當紅色或者黑色軍團潰敗逃亡,就代表著一方勝利一方失敗,失敗者自然要受到懲罰。這懲罰並不很重,重要的不是懲罰,而是自己支持看好的軍團表現得很差勁,這讓他們不爽,非常不爽,極其不爽。
於是輸的一方,會從家裏拿來開水,咬牙切齒澆在潰敗失魂的螞蟻身上。看著黑色紅色的螞蟻被開水燙成球形痛苦死去,真的很爽很解氣。
小乞丐三千不久前講了一個小故事。
故事上說兩個兄弟互相慪氣打架,一不小心把撐天的柱子給打斷了,於是天塌了。
天塌了,水啊火啊的什麼的,一股腦從天上落了下來。
幾個小孩聽得津津有味,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很興奮。
然後小乞丐三千想了想,告訴他們,到時候,他們就是那些被燙死的小螞蟻。
這並不好笑,卻很形象,因為他們都能想象出那種情形。
小瓶兒開始做噩夢,自己成了黑色的小螞蟻,自己端著一瓢開水澆在了自己身上,自己被燙成一個球,很痛,卻叫不出聲。
這一天,他夢到天塌了。
天塌了怎麼辦?
鄭小樹穿的很厚,像是一頭豬,他卻忽然覺得很冷,他終於知道,這就是恐懼。不同於父親威脅要打自己偷吃東西,先生威脅要罰自己沒有寫出那幾個字時的感覺。這才是恐懼
天塌了怎麼辦?鄭小樹看了看不遠處的小乞丐三千,他眼中還射著金光,不能去打攪,不然會挨打的。但······天塌了怎麼辦?
天塌了怎麼辦?
楚三千的笑聲戛然而止,不是因為他也忽然恐懼起來,而是因為,他全然沒有想到這幾個小孩的問題竟然是“天塌了怎麼辦?”他原以為問題會是鄭小樹害怕自己老爹被人三拳打死。
他這才想起,幾天前給這幾個小子講了一半的非原創共工怒觸不周山女媧補天,剛剛講到天塌地陷。他沒想到,一個如此無稽的神話傳說,竟讓幾個人產生如此嚴肅的恐懼。他又哪裏知道,讓幾人恐懼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那個比喻。
看著麵前孩子認真嚴肅憂慮神情,楚三千突生感歎,這可不是蛋疼的杞人憂天。於是他直起身來再次清了清嗓子,認真答道:“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
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這本應是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反駁,用在這上麵確實也無不可。鄭小樹心下稍安,想了想又問道:“那些水火怎麼辦?”
楚三千這才想起那個比喻,心中有些明了,臉上依舊嚴肅,道:“有城主大人幫我們收著!”
對西街孩子們來說,高高在上的城主大人無疑是神仙般的人物,收些水火哪裏在話下。細想來,天塌了果然有個高的頂著,落下的水火果然有城主大人收著,他們這些小螞蟻,也果然受不到任何傷害。於是恐懼瞬間煙消雲散,鄭小樹立刻重又變得豪氣幹雲般模樣,挺著肥碩肚子道:“我就說吧!天塌了······”
就在這時,鄭小樹眼角餘光捕捉到一道魁梧身影,自西街街口走來。
沒有絲毫猶豫,鄭小樹拔腿就跑,也不管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另七個小孩很快找出了鄭小樹逃跑的原因,一個個也都不敢造次,同樣帶著飛塵飛奔而去。
因為那道魁梧身影曾帶給他們慘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