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裏江湖一人歸(1 / 3)

晚秋的天氣,一片肅殺蕭條景象。

金黃色的枯葉,片片自樹梢跌落,有的飄然遠揚,有的輕輕地落在地上,悄悄地不帶一絲聲息。

西風裏,一抹血紅的夕陽,灑照在這條古道上。

古道上渺無人跡寂然無聲,隻有夕陽、西風:肅殺、蕭條、枯葉片片。還有那遠近十餘株枝椏光禿,在西風裏掙紮,色呈慘白的白楊。此情此景,委實能令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抒歎感傷,傷,心酸而潸然淚下。

然而更令人難忍熱淚的,是一聲突如其來,隨西風飄過的長歎,這聲長歎極其輕微,但卻包含了無限令人無法捉摸的東西,沒有人能說出那是什麼,隻是,聞之倍覺心酸……

驀地,西風又飄過來一陣緩慢輕微的得得蹄聲。

隨著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古道遠方幕色中,漸漸地出現了一人一騎。

西風,又飄送過來一陣吟哦: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吟聲輕微斷續,也許是藉那陣陣西風,才能傳得很遠、很遠,字字清晰。

但悲愴、淒涼,較那聲長歎包含得更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這一人一騎,在暮色西風裏緩緩地行著。

近了。

那是一匹瘦馬,皮包骨,白毛稀疏脫落,而且泥濘斑斑:垂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狀如不勝負荷,令人不忍卒睹。

馬上的人則是一位麵色焦黃的中年文士,神色頹廢,雙目無神,恍似大病初愈。

一襲原本雪白的儒衫,如今也已色呈灰黃,好像經年未洗,滿頭滿瞼俱是塵土。

馬後,搖晃著一個書篋。書篋裏,一管通體雪白晶瑩的玉簫,隻露出了幾寸。

顯然,這一人一騎是飽經風塵,長途跋涉至此,才顯得那麼憔悴,那麼疲乏不堪。

突然,瘦馬略一跳動,停下了四蹄。

一聲輕若遊絲的喃喃細語,隨之飄蕩在暮色裏:

“滿身風塵,滿心憔……

猛抬頭,舊地重到。

殘陽西風裏,瘦馬行古道。

人斷腸,景蕭條。

刻骨深情一夢裏,對此如何不淚拋。”

傷心辭句,斷腸人,一聲長歎,雨點般的熱淚隨著西風遠逝。

蹄聲又起,一人一騎向著坐落於遠方暮色中,那宏偉肅穆的城池緩緩行去。

方行不出十丈,突然,這一人一騎適才出現的方向塵頭大起,蹄聲大做,十餘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

那中年文士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馬兒馳向道旁,讓出路來。

轉瞬之間,十餘匹健馬已追上了這一人一騎,鐵蹄卷起了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這一人一騎身旁掠過。

任它灰塵彌空,任由滿路的塵土飛拂一身,那中年文士仍是低著頭,策馬緩行,生似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就在雙方交錯而過的刹那間,那十餘匹健馬群中突然傳出一聲輕咦,一陣馬嘶起處,那十餘匹健馬一齊飛旋,突然停下,好精湛的騎術!

原來,這十餘匹健馬上,全是腰懸長劍的大漢,一個個都是衣著講究、氣宇昂然、雙目放光、威猛絕倫。

尤其是為首的一匹火炭般的赤馬上,那位環目虯髯的錦袍大漢,眉宇間更流露著一種懾人威嚴,氣質非凡,直令人不敢仰視。

那華貴裝配,人如虎,馬如龍,一比之下,更顯得中年文士的寒傖、柔弱。

但是中年文士對橫於道中的十餘匹鐵騎竟然視若無睹,仍然策動他那匹瘦得可憐的坐騎,低著頭緩緩地行進。

那為首的錦袍大漢,望了望這一人一騎,啞然一笑,微一搖頭,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數年遍尋天下,毫無所獲,不意今日竟在這兒遇上。朋友,我想打擾片刻。”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突然勒住馬韁,緩緩地抬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滿麵惑然道:“這位,可是喚我麼?”

那銀袍大漢一笑說道:“這條路上我們尚未看見第二個人!”

那中年文士“哦!”了一聲,道:“在下與足下素不相識,不知……”

錦袍大漢一笑說道:“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有件事兒想和閣下商量一下!”

那中年文土呆了一呆,道:“閣下請講。”

那錦施大漢望了對方那馬後書篋一眼,道:“拙荊性喜音律,愛簫成癡,我不惜重金遍尋海內,但所獲均屬凡品,無一能令拙荊滿意。今見閣下書篋中這管玉簫頗為不凡,不避唐突,想請閣下割愛,我不惜千金,不知……”

那中年文士接口道:“閣下目力如神,我這管玉簫確非凡品,然此乃祖傳,恕我難以從命!”說罷,策動瘦馬,就要行進。

那錦袍大漢忙一搖手,道:“閣下慢行。”

中年文士又勒住馬韁,蹙眉說道:“在下說過,恕難從命!”

那銀袍大漢頗為窘迫地一笑說道:“閣下雅人,以金易寶那是褻讀,這樣行不,閣下若肯割愛,我願以一件家傳至寶奉贈如何?”

中年文士深注對方一眼,道:“閣下愛妻情深,委實令人感動,在下文武兩無所成,身無長技,更無大誌,但是生平亦唯愛音律,此簫又係祖傳,故敝帚自珍,愛逾性命,便是傾天下之所有,在下也不能割愛。”

錦袍大漢尚未開口,身旁一名勁裝大漢突然沉聲說道:“好大的口氣,區區一管簫兒能值幾何?我家主人隻是看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故才好言相商,你最好不要太不識相!”

中年文土霍然色變,凝注那勁裝大漢,方待發話,那錦袍大漢已忙將哪大漢斥退,馬上拱手,歉然一笑,說道:“下人粗魯,失禮冒犯,先生雅人,必能容之,我這裏謹代謝過……”

話鋒微頓,略做沉吟,毅然又接道:“正如閣下所說,我愛妻情深,遠勝於愛我自己的性命,強搶掠奪,我不屑為!不過閣下若是執意不肯割愛,我為了愛妻,也就不得不強行購取了,還望閣下三思。”

中年文士聞言臉色又變,冷冷一笑,道:“視閣下不似一般俗人,怎地也做此語?豈不聞君子各有所愛,不奪人所愛,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書生尚能不屈於威武,閣下苦是不顧身分,自信下得了手,那麼,請!玉簫在此,伸手可得。”雙目緊緊地凝注對方,神色冷漠,不言不動。

錦袍大漢大感窘迫,以他的身分,豈肯動手強奪人家手中之物,但自己的愛妻又是愛簫成癡,此簫更是舉世難尋其二,如若錯過,豈不遺憾終生?為難之下沉吟不語。

驀地裏,一聲粗獷大笑:“爺,您還猶豫怎地?”

一名大漢揮舞著長鞭,鞭梢恍若靈蛇,閃電般飛鄭向半露在書篋外的那管玉蕭。

中年文上冷冷一笑:“強取豪奪,何異草寇?北京城原來是這麼一種地方,怎不令人失……”

“望”字未出,錦袍大漢突然嗔目一聲大喝:“住手!”

揮掌遙拂,“啪”地一聲,長鞭應手而斷,那名大漢竟也被震得身形連晃,險些墜下馬來。

接著深注中年文上一眼,喟然一歎,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閣下……唉!”滿麵懊喪,一揮手,率眾疾馳而去,鐵蹄動地,卷起千丈黃塵,轉瞬不見。

中年文士一直望著哪十餘健騎消失,始搖頭一歎,說道:“算你見機得早。”突然又神色一變,無限的惆悵、黯然,目光呆視著前方,喃喃自語道:“我這是何苦?他說得不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為了愛妻,我又為了誰?自己抑或是她?……”

“真巧,他那愛妻也是個性喜音律,愛簫成癡的人兒。可是我哪愛簫的人兒卻已投入別人的懷抱,怪誰呢?天?她?我?……”一聲自嘲苦笑,策動了瘦馬緩緩向前馳去,漸漸地消失在低垂的暮色中。

一彎上弦月,從一片淡雲中露出了金鉤。

夜空中群星閃爍,淡雲朵朵,晚風輕拂,夜涼如水。

北京城內早已萬家燈火,明滅掩映,街道上更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八大胡同,是走馬王孫折柳章台的好去處。

天橋,則是龍蛇雜居,無奇不有的好所在。

這是帝都城開不夜最熱鬧的一方。

然而,在靠近紫禁城一帶,卻又是這帝都寧靜冷清的另一麵。

***

這是一座遠離喧囂,很大,又宏偉的院落。兩扇朱漆大門緊閉著,鐵環映月生光,青石石階十二級,左右對峙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神態威猛,栩栩如生。

兩個瓜形巨燈分懸大門兩側,照得大門口光同白晝,毫發可見。

藉著燈光,老遠地便可看見門頭橫匾上那四個鐵畫銀鉤的朱紅大字:

“神力侯府”

侯門一人深似海!一點也不差,這片院落便不知深有幾許。稠密的林木中,但見燈光閃爍,在微明的月光下,也可以從陣陣夜風掀開的樹海中,看到幾角飛簷廊牙。

顯然,那樹叢中,蜿蜓曲折的小徑漫回處,青石小橋所指處,必然是亭、台、樓、榭,一應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裏然不錯,這庭院建築得幽深宏偉、美輪美奐,煙農漣漪,恍若仙境。

後花園中的一座精雅小樓上,燈光猶亮,蓋過了那柳梢的一彎冷月。

由半掩的輕紗中內望,小樓內,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牙床玉鉤,錦帳低垂。

臨窗一張亮漆桌上滿是書冊,筆硯之旁還放置著一本雪白薛濤箋。

榻頭粉壁上,懸掛著一柄斑斕古劍,古劍之下一張漆幾上,卻放著一支通體雪白的古玉笙。

房內金猊中輕煙嫋嫋,蘭麝幽香飄傳夜空。

顯得那麼美,那麼寧靜。

房外,朱欄上,正憑倚著一位身著雪白輕紗晚裝的人兒,那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少婦。

月色映著燈光,照在她那白皙晶瑩的肌膚上,隱隱地有一種惑人的光采。

她有著一對清澈而深邃的眸子,一雙遠山般黛眉,瑤鼻櫻唇,一笑就會露出一口貝齒。

秋水為神,玉骨冰肌,清麗出塵,她美得令人幾疑天仙小謫塵寰,尤其是在這畫般的仙境裏。

夜色美、夜景美、人兒美,唯一美中不足的,該是那白衣少婦一對望月發愣的眸子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而且黛眉深蹙,眉宇間充滿難解的憂愁,嬌靨上也是那麼冷得如同冰霜。

夜涼,而靜,她也獨自憑欄,愣愣地望著那一鉤新月,不言不動,這片美景整個兒地凝結在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