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寒
姬羲衍……
我站在雪中以極低的聲音默念著這個名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直至變得越來越渺遠。卻如刀刻的寒風一點一點凍結了我的心。
我曾以為我可以幸福,隻要我不必在乎那麼多,不必顧忌太多,隻要我不在意他所編織的謊言,現在想想才知道自己竟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黑色的大鳥自空中滑過,一切都籠罩在宿命的陰影中,無論我穿梭過多少熟悉或陌生的長街,無論我如何茫然四望,他始終都立於燈火闌珊處,無論我如何試圖靠近,都將被人潮襲卷著帶回原處,無法近他分毫,我能做的隻是努力地不讓自己後退,如是而已。
這便是宿命。
我蹲下,在雪上一遍又一遍的寫著他的名字,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拭掉,周而複始,不斷,不斷地,在寒風中肆意。
直至疲憊,我負氣地將樹枝隨手一丟,長身而起,身上的雪花簌簌落下,無聲卻振得我的心如鼓擂,一陣又一陣的寒意湧上心頭。
卻在此刻我的身上覆上了一件皮裘,我不回頭亦知道是誰,在這世上,也隻有他會在天寒的時候記得為我添一件寒衣。
我麵帶悲色道:“朝恒,我……”
“錦瑟,什麼都別說了。我不該如此小氣,明知道你我都忌諱提起他的名字,卻還是情不自己的提起。今日真是莫名其妙。”
“朝恒,我有在努力,難道你都沒看出來嗎?可是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我不敢遺忘,遺忘的話我擔心那就意味著背叛。朝恒,我一直都很想向你道歉,可是一直都不能說出口。”
朝恒走到我的麵前,目光流露著溫柔和憐惜,他說:“錦瑟,我不想聽你對我所說的任何道歉的話語,也不勉強你去遺忘他。我隻想給你我所能給你的一切,包括溫暖。”
我的心被“溫暖”二字重重地擊了一下,這麼多年,這一直都是我在追求的奢侈品,我亦一直都堅信隻有姬羲衍那個男子可以給我這樣的溫暖。可是,如若真的擁有了溫暖,那為何我裹在錦衾的身子依舊蕭瑟冰凍得厲害,依舊會忍不住地發抖。
那刻,我茫然了,甚至感到了自己眉宇間的憂傷愈加凝重了。
我喃喃道:“溫暖嗎?我想要,想得快要瘋狂了。”
“那麼,那麼由我來給你,不行嗎?”
我猛然抬頭看向朝恒,他的目光澄清堅持,永遠都沒有姬羲衍眼中的那層揮之不散的迷霧,仿佛一不小心就回迷失期間似的。
其實我明白要從朝恒身上汲取溫暖會比從姬羲衍身上來得簡單容易,隻是,隻是,我不願意讓朝恒為我做這些事,我不想連累他。
因為我自己沒有感到幸福的氣息,所以我也沒能力帶給他幸福。既然注定無法給他幸福,那我能做的隻是離開,離得遠遠的。
可是,朝恒不懂我,他不肯放開我。
為此,我隻感到無奈,隻能無力地搖著頭,卻始終吐露不出半句話。
朝恒的目光一時黯淡下來:“為何呢?他做不到並不意味著我也做不到。”
我斜睨著滿眼清冷和傷感:“朝恒,我不值得你對我如此好。”
“不是對你好,是想保護你。但你總是一再拒絕我。”朝恒無奈道。
“朝恒,我看起來是那種需要被保護的女子嗎?別忘了,我曾打傷過你。”我輕笑道。
“可是……”朝恒頓了頓,幽幽道,“無論如何,我依舊覺得你太需要被人保護了,你並不是沒有渴望過被人保護,隻是一直一直都沒有人保護你,所以你太失望了,是嗎?所以你告訴自己不得不堅強。可是,我想保護你,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想了,因為你第一次在我眼前流淚時,我就暗下定決心,眼前的這個女子,我再也不想讓她受到傷害了。”
“朝恒……”我靜靜地看著他,突覺語言的蒼白,眼前的男子竟是如此用心地來讀我,懂我,我有何理由不為他感動?
隻是,我的心不在這空蕩蕩的軀殼裏,我能如何去感知他對我的好,去感知他帶給我的溫暖呢?
我迷惑了,徹底迷惑了。
許久,我無力地搖了搖頭,聲音虛弱道:“朝恒,沒用的。我已經感覺不到了,我的心太過麻木,有時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朝恒,錦瑟不在了,在的隻是一具空殼。”
“錦瑟!”他失落而又痛心疾首地拉住欲離去的我。
我搖頭,神色悲傷。
他的手愈加緊緊地捏住我的手腕,仿若要將我粉碎一般,但我卻不覺得有多痛。
我抬起頭,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因憤怒而顯得有些猙獰,眼中充滿血絲:“錦瑟,你回不去了!他已無法容忍你了。”
我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有一瞬的尖銳,隨即又是茫然,空無一物的茫然。我緩緩而又平靜地對他說:“朝恒,我知道。”
朝恒猛然用手圈住我,讓我緊緊貼在他堅實的胸膛前,然後輕聲道:“恨我嗎?”
我沒有掙紮,僅是麵無表情地搖著頭。
他輕笑,滿帶自嘲和無奈:“我無法牽動你的情緒,是嗎?所以連恨的感覺都沒有了?”
我沒答話,任他慢慢鬆開我的手,任他將望我的目光從失望化為無情,然後一步一步地從我身旁抽離,直至消失。
我揚起嘴角,空洞地笑著。
朝恒,我不恨你的,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恨你的。這不是你的錯,卻是我的錯。若一定要恨一個人的話,那我會恨的隻可能是自己。我不恨你,不恨師傅,不恨他,也不恨蕭觺湦,我恨的是我,隻是我。
除了我,我找不出更可惡的人了。
我深深抽回一口冷氣,按著手臂,使勁搓著,卻依舊不抵寒意。不經意地,看見我藏於袖中的手,那道有一定曆史的傷疤隨著時間的推移已成褐色,卻依舊駭人心弦,一點一點地牽動我的神經,暗示著我與過去種種千絲萬縷的聯係,是逃也逃不開的,而且,我亦沒想過要逃。
自始至終,除了那次,我都沒有逃開過。
那個病弱的王妃,其實,遠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麼柔弱。
她其實是強勢的,那強勢來源於她與生俱來的權勢和身份。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向來呼風喚雨,要什麼便有什麼,而我這個一無所有的小丫頭竟莫名得到王爺的眷顧,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維護。換作誰都是不會服的。我知道她心裏氣不過我,所以依舊是隔三差五便來尋我麻煩,挑剔得要命。
當然,她不會自己動手,多的是幫手替她辦事,尤其是綺雲。
她縱容,甚至是默許那些看我不順眼的下人對我動粗,常常會將我弄得遍體鱗傷。
我從不敢讓姬羲衍知道,在他麵前,我總是掩飾得很好。我不想他在如此繁忙的公務之餘,還來分神為我擔心。
況且,隻要他在場,王妃都會表現得對我格外體貼和寬容。
這虛假的寬容。我在心裏如此每每冷笑,卻從不開口反駁。
有時,我會捕捉到姬羲衍關切的目光。我明白,那裏有疑慮。他應是不懂為何我這段時日會消瘦得如此厲害,甚至眼中常會彌漫起重重的疲憊?
四下無人時,他會心疼地撫摸著我的臉,淡淡而不失關切地問:“錦瑟,為何清瘦了?”
我總是直直地盯著他,麵無表情地回答:“我有些想敦煌和師父了。”
每每如此說,我心裏總是特別懷念那段在敦煌的日子,有關黃沙,有關琴瑟,有關師父,有關他的。
“是嗎?”他是神色會有一瞬間的黯然,隨即仰頭對我輕笑,道,“那就等我幾日,等我這段時期忙完了,就陪你去一趟敦煌,順道將你師父也接來。”
“不必了。”我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為何?”他略帶疑惑地看著我,“你師傅一個人在敦煌,沒有人照顧,接過來,方便些。”
我心中一熱,知道他的體貼,卻依舊拒絕:“師傅,他老人家不會喜歡帝都的。而且,他年紀大了,叫他如此長途奔波,恐怕會受不了。”
他笑:“也對,那就換我們去看他。”
乍聽“我們”二字,我有種驚喜,但很快便轉化為凝重的無奈。
我垂著頭,輕輕搖著,說不出話。
“錦瑟……”
我感覺得到他目光的擔憂,抬起頭看著他,笑道:“我擔心,師傅見到我和你一起,會殺了我。告訴你,這次我是瞞著師父偷偷跑出來的,師父並不知道。若看見我突然帶個男子回去,一定會奇怪的。他一直都想讓我留在家裏當老姑娘。”
“錦瑟。”他眼中的憂慮更深了。
我笑:“跟你說笑的。我現在這副模樣,怎麼見師父?改日,等我吃胖一些再去,可好?”
“我會吩咐廚房多給你做些補品,你必須吃才行。”
“哎,不用了,我……”
未等我說完,他一句輕柔如歎息的“聽話”便輕易將我打敗了。
我極順從地點點頭。
他揚嘴淺笑,走回書桌,繼續他未完的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