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歸心似箭(1 / 3)

又在旅途了。總算又在旅途了。駝車中,耶律延禧心情舒暢。和他一同坐在車中的是大肥羊,綽號大肥羊的那個女優。在寢宮,他也試圖和這肥臀女優狂放如在混同江,但是,他總是疲軟著。甚至他都注意到了女優那驚詫的眼神。每次回到皇宮,都有種無奈的感覺。純粹為了讓京城讓皇宮還能夠意義著,他才回到皇宮。在皇宮,他有那麼一種如同被囚禁的感覺。他就不再屬於浩淼的蒼穹,不再屬於廣袤的大地,不再了蒼天和大地的氣息之中。而且常常在夜中醒來,精神著,再無睡意。他會呆呆地就那麼躺著,他好想立即乘著快馬衝出皇宮衝出京城衝到蒼穹之下那廣袤的大地,大口地呼吸,伸展雙臂,發出暢意的咆哮。但是,他知道,他是皇上,他得讓臣子們看他正常著。要不,臣子們就睡不著覺了。正常情況下,賀歲使臣要在正月十五過完了之後上路。他說了:“這正月十五得讓使臣們過好,過得特別一點。就到醫巫閭山那過。早一點動身,可在那讓他們一同與朕狩獵。”這不,隊伍就出發了。害得多少臣子不能在京城和家人過十五了。

人家馬車,皇上駝車,高大著,穩當著。

旌旗招展。左、中、右三路隊伍並進。耶律延禧在哪,大遼國的軍事主力便在了哪。而且,清一色的騎兵。十萬鐵騎護衛著皇上。這一支大軍,真的給予你威懾。

進剿阿骨打的如果是如這樣的軍隊嗎?張擇端想這個問題,童貫想這個問題。

如果耶律延禧就率領著這樣一支鐵騎撲向北方,完顏阿骨打能招架得了嗎?張擇端想這個問題,童貫想這個問題。

醫巫閭山在視野中清晰。

到達山腳,一座廟宇之前,耶律延禧下車,跟隨百官下車,各國使臣下車。群臣立於左,使臣立於右。耶律延禧拾階而上,轉身,麵向了下麵的人群,高聲:“這醫巫閭山,自隋唐,就被帝王們禮敬著,是北方名山之首,是北方的鎮山!禮敬此山,便是祈望此山賜予北方安寧!大遼國各代帝王,也無不來此山繼嗣,甚至數次來此山祭祀。今,我耶律延禧率百官、各國使臣來此,安敢不祭祀之而臨其地?”耶律延禧目光炯炯。這番話顯然是說給各國使臣的。

遼廷百官唰地跪了下去,匍匐。

除了宋國使臣,其他使臣隨著跪了下去。

鄭允中看了童貫一眼,跪了下去。

童貫皺了下眉頭,跪了下去。

張擇端跪了下去。耶律延禧終於讓宋國使臣跪在了他的麵前。

但是,宋國使臣聽耶律延禧說到這醫巫閭山字隋唐就被帝王禮敬著,是北方的鎮山,自然想到了五嶽、五鎮。五嶽,中嶽嵩山,東嶽泰山,北嶽恒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五鎮,東鎮沂山,西鎮吳山,中鎮霍山,南鎮會稽山,北鎮醫巫閭山。五嶽、五鎮所鎮祀的地理方位是由先前華夏帝王派官員在本國版圖上丈量推算而命名出來神嶽、神山。大唐李世民就曾經於此征伐高麗人。耶律延禧,這一片大好江山,當與大宋一統!

耶律延禧緩緩轉身,麵向了醫巫閭山,麵向了廟宇,麵向了廟宇前的香爐,巨大的一個香爐,香火正繚繞著青煙。旁邊立著的僧人遞過了香,而另一位僧人捧著蠟燭,供耶律延禧點燃了香,插於香爐。耶律延禧退後一步,跪了下去,他忽然張著雙臂向著山巒高聲:“醫巫閭山啊,勿棄我大遼!醫巫閭山啊,佑護我大遼!佑護我大遼平平安安,千秋萬代!”耶律延禧叩首,叩首,再叩首。

群臣、使臣隨之叩首。

耶律延禧起,群臣、使臣亦起,鼓吹大作,以案幾抬上了祭品,一牛,一羊,置放於香爐之前。戴麵具之武士持斧、盾牌上,在那香爐前後剛勁起舞,不時以斧敲擊盾牌,發出咳、喝之聲。此舞顯然由上古的幹戚之舞脫胎而來。耶律延禧已步下台階,立於群臣、使臣之前。

武士下,鼓吹停,耶律延禧再拾階而上,向著山巒張臂高聲:“醫巫閭山,各國使臣來賀,顯我大遼蒸蒸氣象!醫巫閭山,恩準我們狩獵於此吧,讓各國使臣帶著你的恩德離開大遼。”高聲罷,他向著山巒匍匐,叩首,叩首,再叩首。

群臣、使臣隨之。

次日在氈帳中吃完了送來的早餐,童貫晃動著兩臂邊轉悠著邊說:“歸心似箭哦。”鄭允中和張擇端都明白,人家是急著回去和皇上計議軍機大事。

童貫剛念叨完那一句,晉王耶律敖魯翰和郝先生來到宋國使臣安歇的氈帳,說:“父皇讓今日自行遊覽,在下願為向導。”

鄭允中點頭,是對晉王友好的回應。

晉王看了眼張擇端,向鄭允中說:“耶律家族的一位先祖,幾位大人應當熟悉,特別是張待詔。”

張擇端當即想到了,微微點頭。鄭允中似有所悟。童貫眨巴著眼睛茫然。

“聽說宋皇宮畫院收藏有多幅他的畫作。”晉王說。

鄭允中微笑,微微點頭。

張擇端笑望鄭允中。

“晉王是說東丹王嗎?”鄭允中說。

“正是。此處有東丹王的多處遺跡,幾位大人應該感興趣。”晉王說。

“哦,好啊。”鄭允中說。

張擇端微笑,點頭。

“令人同情的東丹王。”童貫撇著嘴說。“哦。還有幾句詩來著: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

“童大人博學。”晉王抱拳。

“應該說,是東丹王名氣大才是。”鄭允中說。

“沒錯。”童貫說,倒顯得大度,承認著自己武將的身份。

每一塊石,每一峰,都傳遞著北方的堅硬。都如一張臉,黎黑的臉膛,經曆著歲月的風霜,但絕不給你滄桑之感,而是堅硬。想起大宋東京汴梁崇尚的石,它們奇形怪狀,明明被歲月的刀鏤空了身軀,卻被欣賞,成了景觀。似乎,有一種無名的樂曲盤旋在這北方的天地間。是這山的頌歌,是這北方的頌歌。石,黎黑著,鬆柏,翠綠著,雪,潔白著。

“當大斧劈。”張擇端念叨出了這一句。

晉王嚇了一跳。什麼?大斧劈?正張待詔對誰這麼大仇恨要大斧劈?他瞪圓了眼睛看著張擇端。

鄭允中哈哈大笑,說:“張待詔說的是一種繪畫的方法,畫山景的一種方法。”

“是啊,擇端以為,若畫此山,須大斧劈手法,否則不足以傳達出此山之神韻。我們畫院之中,李唐最擅此法。”

晉王恍然。

沿石徑緣升不久,一巨石覆壓下來,下有一屋舍,門開,裏邊實為天然石穴。

“此為東丹王讀書處。先祖東丹王讓國之後,曾經來到這裏這醫巫閭山居住,時常來到此石穴中讀書。夏季,棚頂有瀑布飛泄。”晉王說。

張擇端眼前立即浮現東丹王於此石穴忱於詩、書、畫的情景,捧詩書於手,眼中看到的,卻是大契丹國的江山。那時大遼國叫契丹。心係大契丹國,但是,他得把自己擱在這山林之中。詩、書、畫、琴、棋,既是陪伴,也是他布下的迷陣,向那個做上了皇帝寶座的同父異母兄弟傳遞著迅息:他不想那個東丹國,更不想大契丹。還有風聲相伴。風啊,總是讓你嗅著大契丹國的味道。本來,他才是大契丹國的太子;本來,他應該坐在皇帝的寶座。但是後來,大契丹國的開國皇帝阿寶機指著東部廣袤的疆域說,這裏就叫東丹國,倍兒,你就是這裏的王。後來想啊,從那個時候父皇就有了更換繼承人的念頭。太子從父皇的身邊消失,他得去做東丹王。而且,把東丹國治理得橫平豎直。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優秀著,這確實讓阿保機難以定奪。因此,直到阿保機離世,東丹王還保留著合法的太子的身份。但是,太後不提太子的事。奔喪來到京城,以殉葬的名義,太後剪除了太子的羽翼。沒有人挺身提到誰是太子的事。東丹王看得明白,如果繼續僵持下去,自己的人會更多地掉腦袋,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危機。他跟太後說,弟弟雄才大略,應承繼父皇之位。太後裝模做樣,說,此事還要征求群臣意見。群臣踴躍擁立太後親生的兒子,是為耶律德光。哪裏敢不踴躍啊,不踴躍就得掉腦袋。參加完了弟弟的登基大典,耶律倍回到東丹國。耶律德光立即向東丹國滲透,左一個心腹右一個心腹地委派。耶律倍明白,隻要是著東丹王,皇上那頭睡覺就要做噩夢的。就辭去了東丹王的封號,來到了這醫巫閭山。在這石室之中,耶律倍的心中當是淒涼的,悲憤的。他想過造反嗎?曾經想過造反嗎?應該想過,而且,很有可能勝利者是他,因為他身後有一個幅員遼闊的東丹國。

“到藏書樓,可觀先祖遺畫。”晉王說。

在那八方景觀收於眼底的峰巔,藏書樓超然於這個世界。紛爭的世界。耶律倍,是要用這樓警示自己屏棄那權勢的欲望嗎?或者,要告訴全世界他耶律倍已經將往昔的一切看輕?拚命地做著這種宣稱,正說明難以舍棄。張擇端相信,耶律倍是痛苦的。那痛苦如同這山中的雲霧一般,包裹著他,掙脫不得。石室中的耶律倍,清晰在張擇端的腦海。耶律倍來到這裏,是自己對自己的放逐。是被放逐的情懷。

“為了收集書籍,先祖無數次派人前往宋國京城。”晉王說。

藏書樓的門打開了,陰冷之氣撲麵而來。鋪在地上的石板,牆壁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這情景讓你立生愴然之感。耶律倍,也許你是要你的愁緒飄揚亙古!

“怎麼會如此?”晉王愣住了,叨咕。

“此處怎敢取暖?易生火災。何況忽冷忽熱,於保存書籍、繪畫不利。”看守藏書樓的人連忙小心地解釋。

可見,這裏是很少有人來的。旁的人,這裏是禁區,想來也沒有機會。而皇家的人,除非再弄出一個如耶律倍的人。還得有耶律倍的喜好。至少,現在的大遼國的皇帝不喜詩書。喜歡的是狩獵。是南北西東地狩獵。

晉王的眼淚幾乎都下來了。他憂傷地歎了口氣。“我們,看畫吧。”他說。顯然他熟悉著這裏,引領著緣梯而上。

《縱鷹圖》。一隻大鷹離開了主人,剛剛離開了主人,強勁地撲扇著翅膀飛向天空,它的目光是堅定的,渾身的每一根羽毛都和它的目光一致著,傳遞著一個堅定的信念。浩浩長空,任它搏擊。縱鷹人的目光在望著騰飛而去的鷹,信任著,他的目光同鷹的目光一樣銳利著。你會忽然感覺那鷹那縱鷹人分明一體著,那鷹,是了縱鷹人生命的一部分。到底是北人的畫。傳遞的是一種剛勁。也許,耶律倍畫的是他自己。畫的是內心中的渴望:搏擊長天,俯臨大地。

《射虎圖》。一契丹勇士於馬上張弓麵對一猛虎,那猛虎憤怒到極點啦,咆哮著,欲逃而又轉過頭來張開血盆大口咆哮。而那勇士無絲毫慌亂,沉靜地張弓。

“據說,這畫畫的是太宗皇帝。”晉王說。

也許,這是更早期的畫作。太宗皇帝,就是奪取了皇位的那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曾經,兄也欣賞著弟,欣賞弟的英武。正是因為還有著這一份情,後來,盡管皇後惡毒著,弟也惡毒著,但是,兄就是惡毒不起來,就是有不忍之心。

在這醫巫閭山,耶律倍仍然注意到他被監視著。他知道隻要他在,弟就將疑慮著。耶律倍一定會想到那個曹植,一定想到那首七步詩。他去了後唐,被後唐的皇帝禮遇著。他沒有給機會讓弟鋤掉了自己,沒有讓弟再背負惡名。就是在後唐他畫的那些畫,後來流入了宋國的皇宮。《大觀畫譜》對那些畫有記載,有鑒賞。所畫皆為契丹貴族,或神戈挾彈,或牽狗駕鷹,是對往昔的追念?哦,在後唐,皇帝賜姓李,新的名字李讚華。想讓弟徹底忘掉他這個兄嗎?

出了藏書樓,南望,遠方,可見白亮亮的一片汪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哦。”鄭允中信口吟出了蘇東坡的一句。

“那裏是海,是東海凹進來的海。”童貫裂著嘴笑了,說。

“哦……”鄭允中微笑點頭。他知道那是海。

遠處的山林之中,響著士兵驅趕野獸的鑼音。在戰場上,擊鼓是進擊,而這鑼音,是停止進軍和撤退時才敲擊的。但是,在這個時候,在大遼危機的這個時候,這裏,鑼音被熱火朝天地敲擊著。而且是他們自己敲擊。這不能不叫張擇端為遼國生發出一種不祥來。厄運之門為你而開,往往,是你親手叩啟。

也許是為了行動便利吧,耶律延禧穿著文妃為他縫製的熊皮坎肩。看著有點滑稽。要準備在群臣麵前在各國使臣麵前大顯身手?這一撥子人在一片開闊地前靜靜等待。那開闊地的中間,一條冰封的河蜿蜒而來,兩側是山林,山林之後是山巒。等候的人,封住了出口。而在遠方,鑼音密布,遼國的士兵們正兜來。各國使臣,都隻帶了很少的貼身侍衛。這裏是擱不下那麼多的人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