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神品展現(2 / 3)

“哦。”這童貫倒是才知道。從南方回來,現在他還沒緩過乏來呢。

皇上又是一聲憂傷的歎息。

“皇上有什麼為難之事?臣當分憂。”童貫道。皇上站住了,童貫知道皇上的目光正月光一樣地傾灑下來,傾灑向自己的身上。

“童貫,朕信你。”皇上的話很幹澀。皇上這才拉童貫起來,皇上望童貫的目光很殷切,皇上說:“愛卿須為朕舍棄一個人。”

童貫迷惘。但是也模糊地想到了佟青。“童貫有些糊塗。”他說。你殺我也不能殺佟青。

“曆朝曆代,偽造詔令者,皆為死罪。可是,你臨行之前究竟是朕有話在先,而且你也確實將方臘滅了,朕不人心治你的罪。你也知道,朕一直視你為心腹,現在仍然是。如果朕對此事毫無作為,恐埋禍根。因此,執筆之人佟青必死!至於你如何善待其家人,朕不管。也不會聽別人說些什麼閑話。”

童貫的腿一軟,跪了下去,而且,抱住了皇上的腿,淚水默默地流奔騰地流,他說:“皇上啊,童貫願替佟青一死!”

王黼站了起來,扶童貫:“童大將軍哦,慢說一個佟青,就是十個,百個,千個,萬個,也抵不上你一個大將軍啊。皇上還指望你率領大軍北攻呢。一統江山之大業怎麼能夠離得了你童大將軍呢?”

一旁的閹人也上前幫著攙扶,將童貫攙扶到了旁邊的座位。

刑部大臣前來:“稟告皇上,佟青已在家中喝下禦賜毒酒。”

童貫張大了嘴,淚眼盯視著那刑部大臣。

皇上擔心童貫撲向那刑部大臣,擺手讓其離去。皇上牽童貫手:“愛卿,隨朕來,隨朕來。”牽童貫到了屏風麵前,到了未來的大宋疆域圖麵前:“夏國趁著你南征,不斷地侵擾西陲。在進攻遼國之前,可給夏國些顏色看,讓他們再嚐嚐童大將軍的厲害。期間,遼國的消息朕依然隨時快馬送與你。”

童貫跪下,道:“臣領旨。”

城西,童貫率大軍出發的時候,向東回了下頭。他想到了張擇端,想到那麼稀罕的東西送給了張擇端,人家竟然沒有回訪,而且,也沒來送行。忙什麼呢?至於那麼忙嗎?他真想帶上張擇端。真想。但是,張擇端的身份不是他想讓去就可以去的,人家是皇上的待詔,不是他童貫的待詔。如果去和皇上說,他知道,皇上肯定能答應。但是,現在他什麼也不想請求皇上。他忽然覺得,皇上其實離自己很遠。他和皇上中間,刮著秋季的風。

畫院,畫室,張擇端的身旁立著鳳娘,端著顏料。持筆的胳膊酸了,張擇端就左手托著右胳膊。鳳娘雖然心疼著,也不敢吭聲,怕攪擾了郎君的沉迷狀態。押送賑災糧的梁思閔已經回來,替張擇端要了雙份的飯菜。可是,張擇端每餐吃得很少,就是吃飯的時候,眼睛也盯著那大畫未就的絹帛。忽然就不再吃了,奔到了大畫的麵前,略沉思,抓起畫筆就開畫。鳳娘就瞅著剩下的飯菜想哭。但是,她不能哭,她得立即站到郎君的身旁去。她可是還帶著安娘的囑托呢,安娘已經大腹便便,安娘不能親自來照顧郎君,就囑托鳳娘來。每日作畫都要作到深夜,甚至午夜,甚至到天亮。當疲倦到極點的郎君笨拙地走向那張床,山一樣地倒下,就在了熟睡之中。鳳娘就得去給郎君脫衣服,蓋好被子。而後,鳳娘小貓一樣地在一側鑽進被子中,那被子剛好蓋住了鳳娘的身體。畫完吧,快些畫完吧,隻有把這大畫作完,先前那個生氣勃勃的張擇端才會重現。這是鳳娘時時刻刻祈禱著的。

西部邊陲。童貫揮師追擊夏軍。這童貫眼睛都藍了啊,一馬當先。他甚至想啊,就這麼追擊,追擊,直搗了夏國的老巢算了。

但是,突然,兩側冒出了伏兵,那騎兵楔子一般地楔入了宋軍隊伍,將宋軍分割,夏國的騎兵衝殺,步兵掩殺,宋軍大亂。

“中計矣!”童貫在心中大叫,他大叫出來的是:“撤!快撤啊!”遠遠的,他甚至望到了衝殺而來的察哥,察哥還向著他笑呢。他分明聽到察哥向著他喊:“老童,你也有今天啊!”童貫可不想成為了察哥的刀下鬼,或者階下囚,那可是天大的恥辱,是整個大宋的恥辱,他是拚命地往回逃啊,衝過夏軍的阻截,衝過自己的隊伍。

夏軍在後麵掩殺,屠殺。

宋軍喪師五萬餘。

逃回的童貫下令固守城池。他屏退左右,獨自伏案,眼中滾落幾滴清淚。皇上啊,是你將我老童整得愚蠢了,遲鈍了!往昔威風凜凜的童大將軍,智慧著的童大將軍,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複到先前。

隻能固守。宋軍不能再敗,再敗將來何以破遼?

是在一個黎明,張擇端描完了最後一筆。他的僵直的目光掃視著橫陳的畫幅,畫筆,從手中脫落,他挪動僵硬的腿,向內室的床走去。鳳娘放下顏料盤,去扶他,但是,她自己在打晃,她站下了,讓自己定了定神。郎君挪到了床前,一頭栽到了床上便沒了動靜。她挪著仿佛並不是自己的腿腳,挪到了床前,她哦了一聲,撲到了床上,一隻手搭在了郎君的身上,就也睡了過去。

禦膳房送早餐的閹人推開畫室的門,蠟燭依然燃著,靜悄悄的,案上橫陳著那幅大畫,內室的門開著,床上,待詔和他的女人和衣而睡。酣然而睡。均勻的呼吸聲。仰麵的待詔胸膛起伏著。閹人小心翼翼地將雙份的飯菜放到了案上,小心地退出,小心地關好門。

閹人去告訴梁思閔:“張待詔的畫大概是作完了,你去看看吧。別敲門,悄悄地進去看,他們在睡覺。”

閹人這樣說,梁思閔知道必有讓他去看的道理。他在門前猶豫了片刻,輕輕地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進去,蠟燭,大畫,合衣而臥的待詔,他的淚水就下來了,嘩嘩地流淌。待詔,你真的很累很累了,好好地睡上一覺吧。他來到大畫的麵前,一種恢弘、神聖的東西攫住了他的心。皇上啊,大宋皇宮畫院第一畫產生了!畫院的大喜事,皇上的大喜事啊!待詔,你好好地睡,我要讓最好的裝裱工來裝裱這畫。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畫折疊,小心翼翼地退出,又返回吹滅了蠟燭。

畫室外,擺上了五盆炭火。五十步外,侍衛林立。梁思閔傳話:“整個畫院不得喧嘩!如果誰喧嘩,那就是跟我梁思閔過不去!”這梁思閔和畫院的人人緣是不錯的,所以,都得給他麵子。其實,他隻負責侍衛,人家怎麼樣說話他是無權管治的。

整個畫院,靜悄悄。

太陽再一次升起。畫室門外,窗前,五盆炭火殷紅。整個畫院,靜悄悄。

裝裱好的畫到了提舉皇宮畫院李公麟的麵前。那大畫如同剛出爐的燒餅一般,仿佛還熱乎著呢。他看著那幅大畫有點發懵。在這畫院之中,他也是資深畫家了,尤其以畫人物擅長。但是,在這幅大畫之中人物得超百人,形象各異,栩栩如生。“請李唐。”他說。隨後,他向送畫來的梁思閔道:“你的這朋友不簡單呢。”

提舉想趕來的李唐道:“你鑒定一下張擇端待詔的這畫。”

瞧著大畫,李唐的眼睛直了,半晌,道:“神品也。”

李公麟緩緩點頭。“張待詔還在睡覺?”他問梁思閔。

“是。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梁思閔應。

“等待他醒來?我可帶他去向皇上呈獻此畫。”李公麟道。

“神品出現,勿等,提舉可代張擇端待詔獻畫。”李唐道。

“我以為,此畫乃畫院第一畫。”梁思閔說。

“這樣說並不為過。”李唐點頭道。

“我帶畫麵聖。”李公麟果斷。

午夜,張擇端費力地睜開了眼,身體鐵一樣地沉,哪都不想動,是生了鏽的鐵,部件和部件仿佛都鏽蝕在了一起。燭光柔和著。這一覺,仿佛睡了千年。仿佛從悠長的黑暗中浮出。依稀記得,那畫似已完成。真的完成了嗎?自己真的畫下了一幅大畫嗎?該不會是夢?我要看看,到底有沒有那幅大畫在?他吃力地坐了起來,動了鳳娘的胳膊,搭在他身上的那隻胳膊,鳳娘仿佛知道那隻胳膊礙了郎君似的,嘟囔了句含混不清的什麼話,就要移開自己的胳膊,就翻了個身,結果,撲通,掉到床下去了,這一率,鳳娘也徹底醒來。她趕緊爬起,望向已經坐了起來的郎君,並隨著郎君的目光移開目光她看到了——外室中一個人正驚喜地看著他們笑。

“你們可算醒來了。你們這一覺啊,可是睡得昏天黑地。”梁思閔說。這夜他可是一直守侯在這裏的。

張擇端起身撲到外室,撲到案前,吃了一驚:案上並沒有那幅大畫!莫非,一切都是一場夢?他現出迷惘的神情。

“畫呢?”鳳娘叨咕。

梁思閔拍了拍張擇端的肩,道:“畫已經在皇上那兒了。我已經替你裝裱好。提舉已經替你呈獻給了皇上。早朝,皇上是宣你去的。我就擔心啊,你就這麼一直睡下去。我在琢磨呢,什麼時候叫醒你。反正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啦。”

“兩天兩夜?”張擇端問。

“哈,我們睡了兩天兩夜?”鳳娘的眼睛瞪大。

“沒錯,兩天兩夜。”梁思閔笑。

張擇端的手按向空腹。

梁思閔以手背拍了下張擇端的腹部道:“餓了是一定的。走,我領你們出去吃東西。吃完了,送鳳娘回去,我送你去洗個澡。我得拾掇出一個神采奕奕的待詔來,好去麵聖。”

一出了房門,張擇端呆楞地站住了。門前,窗前,五盆炭火殷紅著;幾十步外,林立著,站著六、七位侍衛,環著他的畫室。他笑了,但是,眼角掛上了淚花。

“炭火撤了吧,你們也撤了吧。”梁思閔向他的屬下說。

此時的夜,如同研磨好的濃墨,等待著飽蘸書寫天下大字。這個時候,可沒有了賣小吃的攤了。家家的飯館子也都打烊了。懶散地溜達著的夜風,倒使張擇端、鳳娘精神了起來。

過來州橋,梁思閔向著月來酒樓一揚下頦兒,道:“就這了。”

“這種時候道這裏能吃著東西?”張擇端狐疑。

“就聽我的吧。”梁思閔道。

進了大堂,一店小二坐在凳子上正打盹呢,腦袋還一點一點的呢。梁思閔踢了下那人的腳,那人猛地仰起了頭,兜頭一句:“客官,投宿?”

“開個房間。不過,立即得讓你們的廚子給我們弄點吃的。”梁思閔道。

“好嘞。有客人投宿!準備飯菜!”店小二高喊。

“吃的就送房間。”梁思閔道。

“現在點吃什麼還是道房間的時候再點?”店小二問。

梁思閔的目光望向張擇端。

“現在就點了吧。我就混沌。”自己點完了,張擇端望向鳳娘,那意思是:你自己想吃啥自己點吧。

鳳娘撲哧笑了,道:“你就認準了混沌啦!我要一碗湯圓。”

梁思閔道:“我也是一碗混沌吧。簡單就簡單點吧,廚子做起來也方便些。”

房間,兩個老爺們就混沌,滾燙的混沌,暖了秋夜中的浪個男子漢。鳳娘一個一個地咬著湯圓,烏亮的眼睛不時地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兩個男人的友誼,也暖著她。梁思閔吃著吃著,湊近了張擇端,拿鼻子嗅了嗅人家,說:“你得洗個澡,必須洗個澡。”

張擇端笑笑,當然知道自己真的該洗個澡。就是不去見皇上,也該洗個澡了。

鳳娘留在了房間,兩位爺們去洗澡。夥計說,池子的說是涼的,也不能就位兩位客官專門準備那一大池子的熱水啊。除非,去貴賓間。梁思閔就樂了,道:“貴賓間就貴賓間嘛,我請的可是要去見皇上的人。”夥計說,稍等一等,得準備熱水。就到了貴賓間等。一人一個房間,房間中有個大木桶,一個搓澡的床。兩個人的房間自然是挨著的,這個時候哪還有別的人來此洗澡啊。梁思閔呢,就來張擇端的房間說話。總不能就在各自的房間幹等。

“那個李提舉看了你的畫都有點發懵啦。他說皇上見了你的畫,也是驚呆了半晌,才說:‘剿滅方臘,是一喜;朕得此畫,是又一喜!’”

正嘮著的時候,進來了位姑娘,道:“隔壁房間的客官可以回去了。”

張擇端的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姑娘,看看梁思閔。

梁思閔一拍腦袋,笑著說:“忘了忘了,這貴賓間是由浴娘服侍的!”他附張擇端耳畔問:“還辭嗎?”

“辭辭辭。”張擇端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梁思閔就向姑娘擺手,道:“罷了罷了,還是讓那帶把的來搓吧。”

“可是……”

“可以就按你們搓給錢總行了吧?隔壁的那個,也走吧,換帶把的。”

男的不說男的,說帶把的,這說法叫張擇端覺得挺有趣。自己的事,竟然讓梁思閔高興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一個房間拎進了兩大桶熱水,兩大桶熱水擱到了那木板床上,等到試了試,那水不燙手了,洗澡的人赤裸了身體,站在挨床放置著的那個大木桶中,服侍的人,其實也就是準備給你搓澡的人,站在了木板床上,一瓢接一瓢地舀著熱水,自你的頭頂澆下,那個舒服啊,滌蕩著你的汙垢,滌蕩著你的疲倦,也滌蕩著你內心中影響著你的情緒的一切雜質。舒服啊,你會在心中發出歡歎。張擇端微閉了眼,想到了那個夢,汴河水白亮亮地奔騰而去,那閃現即逝的漣漪忽然組合出了一行大字:清明上河圖。清明上河圖,乃是汴河之魂通過我張擇端的手,獻出那一幅大畫。

回到住宿的房間,鳳娘坐在椅子上歪著身子正呼呼地睡呢。

梁思閔又瞅了瞅張擇端,想到問題了:“你得換朝服,不能穿這常服去見皇上啊。”當時的官服分朝服和常服。朝服是在嚴肅、正規的場合必須穿的。尋常,可常服。

“哦。”張擇端看著自己的衣裳,小想著什麼。

“朝服在家?在畫院?”梁思閔問。

張擇端迷惘地搖頭。

梁思閔的目光就落在了鳳娘的身上。

“得問她。”張擇端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大慶殿,皇上神采奕奕地出現,坐上了龍椅。

“臣工歸位,叩拜聖上。”梁師成站在了皇上的身旁,掌控著這早朝。

歸位的群臣三叩首,三呼萬歲。

“各位臣工,請起。”梁師成吆喝。

皇上的目光掃視群臣,最後,目光停在了那幅大畫上。那幅大畫,又兩位閹人各執一端,高高地抻著,中間還有位高高地提著,不讓那畫踏腰。皇上沒出來的時候,梁師成傳達聖旨,讓眾臣先賞畫。受著皇上的影響,這些個臣子啊,寫字就不必說了,畫畫兒,也是哪個都能弄上幾筆的,而且還有許多人頗有造詣呢。

“盛世出神品!”皇上陡然一句。“在朕這兒,這畫的出現,比童貫剿滅方臘還高興呢。在朕的眼皮底下,看過的畫也得逾萬幅,但是從沒像看這畫那般震撼那般喜悅那般陡升豪氣。做為大宋的一國之君,朕現在是豪氣衝天呢!”

群臣發出輕微的笑聲。

“朕得此畫,是朕登基以來最大的喜事!”皇上道。

“恭賀皇上!”群臣齊聲。

“朕想啊,眾愛卿觀此畫,也一定有著如朕一般的心情。朕今日就聽一聽眾愛卿的高論。朕與眾愛卿同喜!”皇上說。

王黼上前了:“前,蘇大學士有詩雲,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臣觀此畫,也產生了一種和蘇大學士相同的感覺。臣等雖然整日生活在皇上的身邊,生活在這汴梁城,雖然也感受著太平氣象,但是,體悟得不夠,遠遠不夠。觀此大畫,則如同忽然跳了出來,忽然發現原來臣等簡直就是生活在仙界啊!而且,臣想啊,就是那仙界也未必能如此!”

皇上連連點頭呢。

蘇大學士,蘇東坡。我的家鄉東武,到現在還彌散著他的氣息。可是,你個王黼,你讀懂了蘇大學士嗎?王黼在那熱情洋溢,張擇端卻心生淒涼。而且,耳畔如聞哀婉的歌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中秋之夜,多少人都會哼唱起這歌。可是又有誰明曉東坡先生的情感呢?被貶黜的東坡先生啊,浩月當頭,微醉的他,是在責問皇上責問朝廷啊,你什麼時候能清明?遠離著朝廷,但是,他仍然牽掛著朝政。可是如果真的讓他回到朝中,那人際的傾紮讓你覺得周邊冷徹寒冬。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那是東坡先生美好的願望,清明的政治,惠及普天之下的人啊。作《清明上河圖》的時候,忽然,他就想到了東坡先生的《明月幾時有》,忽然就真切地體悟到了東坡先生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