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神品展現(3 / 3)

禦史中丞秦檜晃到了前麵,道:“臣並未詢問張待詔,然,臣體悟其畫,如讀一奏本,一諫書。太平盛世,得來殊為不易。張待詔作清明上河圖,不畫宮闕,到了應該畫宮闕的時候卻偏偏戛然而止,實際上,是在以他的畫喊出了亞聖孟子的民為天的話語。張待詔雖曾為臣的學生,然而,臣睹此畫,頓生慚愧。皇上,臣覺此畫,體現著張待詔對皇上的一片忠心。這,也許是這畫最為可貴之處。”

皇上點頭。

以恩師自居的禦史中丞總算說出了這畫的名堂。

蔡攸晃到了前麵,道:“家父跟臣說到皇上在大相國寺見到張待詔的時候,皇上曾嚴,天賜其人。今,臣觀此畫,覺得非凡人之心力所能為。因此,臣以為此畫乃天假待詔之手,獻與皇上。因此,臣以為,此畫之出現,乃我大宋祥瑞也。”

皇上點頭。而且還說:“就是蔡相在朝,也當欣慰。畢竟,這張擇端是朕與蔡相一同帶回。”

蔡攸什麼狗屁言辭!他哪裏知道,這畫中就有著他的醜態。畫自郊外起,那與家眷掃墓歸來的乘馬人畫的便是他蔡攸!那情形,是清明那一日張擇端親眼所見。隻不過,張擇端喬裝著,蔡攸沒有能夠注意到他。後來蔡京鼻涕一把淚一把罵方臘,才知道蔡家的祖墳在南方。那麼,那一日蔡攸可能是陪著夫人給夫人的先人掃墓。帶了十多個下人,夫人的轎子在前,兩個下人在轎子前吆喝著讓行人讓路,有的行人甚至被趕出了路麵。當然,畫和真實的情形有點區別。那女眷隻是因為撩起了簾子看外麵的風景,讓張擇端知道轎中人。而在畫中,張擇端將那轎子添了柳枝的裝飾,暗示著轎中人是位女眷。

畫院提舉李公麟哆哆嗦嗦地上了前,道:“此畫雖然有眾多人物,然,還是以舟橋屋舍見長,為界畫。先人郭氏若虛談及界畫,曾言:‘畫屋木者,折算無虧,筆畫勻壯,一去百斜。’先人所作《雪霽江行圖》與《閘口盤車圖》,皆得界畫之要領。然,與今張待詔之作相較,這兩幅畫作則黯然。張待詔的畫,顯萬千氣象,如聞人聲、畜聲、水聲,恢弘如借神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皇上頻頻點頭,認可著前為寫貌待詔的評語,皇上喚:“張擇端。”

張擇端慌忙上前,道:“臣在。”此前,他曾產生那麼一種恍惚的狀態:點評著的,好像不是自己的畫。是一幅和自己沒什麼關聯的畫。

皇上望著麵前的待詔,眯縫著眼睛,但是那目光絕對是和熙的,如陽春三月的陽光。皇上起身,下了台階,來到了待詔的麵前,抓起了待詔的手看。那手,非文弱書生的右手,粗糙著,甚至,有著硬硬的繭。“就是這手,前,曾獻與朕《使遼見聞錄》。今,獻《清明上河圖》。獻的是對大宋朝廷的耿耿丹心!”皇上放下待詔的手,到了大畫的前,高聲:“睹此大畫,朕是心潮澎湃啊。確有步入仙境之感!有臣子期待朕也作大畫,朕的大畫便是江山萬裏!朕的大畫正悄悄地作著呢,作完了之後眾愛卿可看看是否輸與張待詔。”皇上望向眾臣的眼神閃爍著詭譎。“此畫,朕將藏於華陽宮。與朕的另一件寶貝放在一起。那一件寶貝是王宰相獻與朕的。得到合適的時候,朕也將王宰相獻與朕的那件寶貝展示給眾愛卿看。現在嘛,先保密著。也不許你們向王宰相探風。”皇上雖依然微笑,但是,目光透露淩厲。皇上溜達上了台階,回了座位。“張待詔,朕賜你金帶一幅。”皇上道。

立即,就有閹人捧著金帶到了張擇端的麵前。

張擇端哪敢先去接那金帶,趕緊跪了下去,叩首道:“臣惶恐,臣謝皇上。”

散朝的時候,皇上忽然喚:“張擇端。”

“臣在。”捧著金帶的待詔趕緊回轉身立在皇上的麵前。

“朕要帶你去艮嶽看朕的另一件寶貝。”皇上說。

梁師成趕緊吩咐另一閹人:“替張待詔捧著金帶。”

也以畫畫自負著的皇上,麵對待詔的大畫,是有著醋意的。他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這畫的。他有太多的事,不能夠長久地專注於這一件事。那麼,在這一位待詔麵前,他知道他仍然可以挺直腰板的,他要讓這一位待詔明白,麵對皇上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大畫,氣吞萬裏的大畫,這一位待詔的畫,將無法與其相比。

皇上牽待詔之手,上了他的肩輿,房子一樣的肩輿。

華陽宮的大殿,撩開那黃色的絲綢,夢想中的大宋疆域圖展現在張擇端的麵前。待詔有些驚呆,還真沒有想到皇上有如此的抱負。這等功業,堪比秦皇漢武。這才是一統的江山。縱然因為戰爭給百姓帶來些災難,也是值得的。隻要是了帝王,就應該有如此的胸襟。“在此等大畫麵前,擇端所畫,微不足道。”他說。

“朕欲作千秋大畫,因此,朕想啊,當大業成就之時,朕就在這裏召見群臣。這殿的名稱嘛,就叫做千秋殿。”皇上神采飛揚。

“此名甚好,甚好。”王黼叫道。

是的,那大一統的大宋帝國怎麼能夠不讓人憧憬?

“朕聽說,你作此大畫,嘔心瀝血,也該好好歇一歇了。就坐朕的轎子回府第吧。梁守道,你可送張待詔回去。朕要給予張待詔最大的榮耀。讓全汴梁城的人都知道張待詔,知道朕是多麼的賞識他。”

張擇端惶恐地跪下道:“使不得啊,皇上,臣無論如何也乘不得皇上的肩輿啊!”

皇上看著不停地叩首的待詔,笑了,道:“你還要抗旨嗎?”

待詔不磕頭了,道:“臣不敢。”

“那就遵旨吧。”皇上道。

“臣領旨。”張擇端爬起,跟著梁師成去了。

大殿,皇上忽然皺起了眉頭。皇上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佇立。

“皇上有心事?”王黼小心地問。

皇上歎了口氣,道:“朕總想啊,等到這艮嶽完工了,就來這裏住,就在這個大殿與群臣議事。可是,這艮嶽始終是半拉子工程。”

“應奉局被童貫解散,南方再無材料運送,這邊,將作大臣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王黼道。

“這應奉局果如童貫所言?”皇上道。

“未必。”王黼未加思索就蹦出了這兩個字。“方臘欲早飯,當然要找茬口攻擊皇上,攻擊朝廷。欲叫艮嶽完工,可以恢複應奉局。當然,經驗叫他們做事小心些,莫再強取。”

皇上緩緩點頭。

“其實,那朱勔做事還是得力的。”朱勔,就曾經給王黼送過化石,也是一整船的。王黼就在自己府邸的花園溜達,就要想起朱勔的好來。

“可令朱勔複職。”皇上果斷。

這殿帥高俅當然也是隨著皇上到了艮嶽的,但是,他沒有進大殿,在外邊溜達著呢。看梁師成與張擇端出了來,就迎了上來。

“皇上要用自己的肩輿送張待詔回府邸。”梁師成道。

高俅吃了一驚。

“皇上說,要給予張待詔最大的榮耀。”梁師成道。

高俅就明白梁師成的意思了,道:“可令侍衛跟隨。”高俅瞅了瞅大殿的門,又道:“我也隨梁大人相送。儀仗……?”

梁師成一笑,道:“那就免了吧。”

就這樣,沒有儀仗的皇上肩輿出發了。後麵,是梁師成的肩輿,高俅的肩輿。

汴梁城的百姓是認得皇上的肩輿的,可是,沒有儀仗跟隨的時候卻是沒看見過。

肩輿中,兩位侍女看著張擇端笑眯眯的。

張擇端如坐針氈。

“張待詔,請用茶。”一使女斟了杯茶雙手擎到了麵前,張擇端連連擺手:“不不不。”他已經嗅到了那茶的香氣,龍團茶的香氣。侍女的聲音,也如龍團茶,帶著蒸騰的熱氣。

“皇上的這肩輿,蔡相坐過的,不過,是和皇上同坐。皇上既讓你坐了他的肩輿,我們就要將你當做最尊貴的人。待詔盡可用茶。”

張擇端微笑著搖頭。他隻期盼著這肩輿早一點到府邸,早一點下了這肩輿。在這肩輿中,他熱得窒悶,甚至,額頭都沁出了汗來。他低垂著眼,甚至都沒有看清侍女如何的麵容。隻覺得,眼前有兩團花影。

“皇上的肩輿到。”這閹人啊,跨進張家的門檻就站住了,扯著嗓子就高喊。

皇上的肩輿?那不就是皇上來了嗎?這張府一團慌亂,之後,鳳娘攙扶著安娘快步出了來,匍匐在地。

張擇端站在了她們的麵前。

閹人將金帶送還給了他。

張擇端像似好久好久沒有回過這府邸,甚至有些茫然。“安娘、鳳娘快起,皇上沒來。”他說,同時一隻手捧了金帶,一隻手就去攙扶安娘。他已經注意到了安娘的臉色慘白著,身子虛弱著。

“哦,沒皇上,快起吧。”鳳娘道,就也去攙扶安娘。

“張待詔,我們就回了。”梁師成道。

“這等恩寵,高某羨慕啊。”高俅道,隨梁師成往外走。

張擇端將金帶塞到鳳娘懷中,攆了出去,向梁師成、高俅深深地作揖道:“多謝兩位大人相送。”

張擇端攙扶著安娘回屋的時候,鳳娘附張擇端耳畔道:“你有個天大的喜事啊。”

張擇端糊塗:還有什麼能比今日的榮耀更令人喜悅呢?

珠兒懷抱著嬰兒迎麵而來,鳳娘喊道:“張擇端,你做父親啦!”

做父親了?忽然就做父親了?張擇端呆住了,嘴巴張得老大。

“怕影響你作大畫,安娘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你十天前就做了父親啦。”鳳娘道。

“嚇,又是雙喜臨頭!”張擇端道。

消失了很久的董祥魁在朝中出現。童貫被從西部邊陲召回。對於他的敗績,皇上並沒有加以責難,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張擇端忖度,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北征,指日可待。

早朝,有大臣稟報:遼國使館已經人去房空。

皇上皺了下眉頭,道:“朕謀劃的事夠機密的了,遼賊還是聞到了風聲,跑了。也好,朕已應允,滅遼之後將這遼國使館的屋舍賞賜童大將軍,獎賞他平定方臘的功勞,那就提前獎賞了吧。”

童貫趕緊上前,匍匐於地,道:“臣西陲敗績,已與前功相抵,臣不敢領賞。”

皇上笑了,道:“哦。可是朕還要派你統大軍滅遼呢,更大的功業等著你去建立的,朕覺得你不會令朕失望的,無論如何,你也是值得一賞的。”

“那、那……,臣謝皇上。”童貫可不敢說北伐說不定也敗績呢,那可是天大的不吉利的話。

書畫兩院科考。先是書院考書法。

皇上將蔡京請了去,一同坐鎮。考場就設在書院的庭院之中。皇上和蔡京占了一端的房間,門敞開著,庭院中的狀況一目了然著。蔡京到了皇上的身邊,蔡攸自然地也在了皇上的身邊。

蔡京忽然向蔡攸道:“攸,將那稀罕物給皇上看。”

一個小小的精致的木匣就擺在了皇上麵前,翻開了蓋,捧出的個個紅綢包裹著的東西,打開紅綢,是一方硯台,蓋上刻著羿射九日的畫。蔡攸解釋:“此畫,含著一個旭字。九日,旭也。這是草聖張旭所用的硯台。”

皇上樂了,道:“妙。”

“今日這張旭的後人也來應試了。昨夜,這人也不知道從何人處探得消息,跑到了老臣那兒,把這東西給了老臣,指望老臣能關照他。沒出息的東西!老臣不收,可是人家將硯台撂就走。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豈敢徇私。這物件,還是歸了皇上吧。”

皇上捧著硯台樂,道:“難得老愛卿一片中心呀。”

這個時候,蔡攸看著皇上很親,看著父親很親,幸福著呢。

而王黼,幹笑著,醋意著。耳畔,想著童貫的話。那日從西部邊陲回來的童貫跑到了知政堂,微笑著跟他說:“宰相可莫輕估量了蔡京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論才氣、城府,你老兄可是不及蔡京的呀。”王黼半紅了臉,道:“那是,那是。”童貫的話就說到這,而後,走人。王黼當時就感覺到是威脅。童貫在威脅他。如果他再整童貫的事,這童貫就要讓皇上重新起用蔡京。可能嗎?這個時候的情形,皇上和蔡京親近著的情形,讓他明白:這是可能的。真的不能再做童貫的敵人了。

考題是:書寫莊子的《逍遙遊》。什麼字體考生說了算。

交上來的卷紙蔡京、王黼先過目,覺得不沾邊的,可直接拿出,而後皇上過目。王黼可謙恭了,基本上就是給蔡京打著下手。覺得好的,也不說好,隻是再遞向蔡京,道:“蔡老,你看這個。”不好的,也不肯定地說不好,而是拿給蔡京,道:“這個恐怕入不得吧?”蔡京瞟上一眼道:“是。”王黼這才將那卷紙剔出。

蔡京麵對一張卷紙樂了,將卷紙遞給了皇上:“這就是張旭的後人。雖然寫的是行書,但是倒也有些許張旭草書的影子。”

皇上看字點頭:“朕既然已經收了人家的賄賂,怎麼著也得讓人家入選呀。”

蔡京笑。

王黼笑。

隔日,就張榜。大榜就張貼在書院的門前。張擇端也去看。看榜人多啊,根本擠不到前去。張擇端就耐心地等。忽然,有人叫了聲:“張待詔。”吳悅向他奔了來。“怎麼樣吳兄?”張擇端急不可待地問。

吳悅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手指。

“狀元?”張擇端吃了一驚。

吳悅點頭。

張擇端高興得直拍吳悅的肩,他來看大榜,其實看的就是吳悅中沒中。“遊絲體?柳葉體?抑或枯樹體?”他問。

“哪敢玩那些,地地道道的小楷。”

“哦,學乖了。”

再隔日,考畫。考場便是畫院的院落,緊裏端的提舉平時呆的房間被皇上占了,王黼、蔡京父子陪著。門敞開著,考場的狀況一目了然著。

畫題是:深山藏古寺。

等待的時候,皇上與蔡京手談。手談,下圍棋也。下圍棋的時候,僅靠食指、中指拈子、落子,這二指細微地動作著,體現著下棋人的心境,真的就如同手和手在談話,在交流,所以啊,東晉的人將下圍棋稱做了手談。這一刻,二人的芥蒂忽然仿佛很遙遠,有的隻是親近。

張擇端是監考。雅韻小舍的主人燕雲貴在了考生當中。多畫的是,山巒之中,蔥鬱的林木中,現出寺廟的一角。張擇端笑,表現那一個藏字,太直接了,太簡單了,如此的畫作怎麼能夠入得了皇上的法眼呢?他不便到燕雲貴的近前,擔心攪擾了人家,隻是遠遠地望。他在替燕雲貴擔心:這位擅長於畫水,可是,這命題能和水扯上關係嗎?燕雲貴並沒有急於落筆,這是個好兆頭,說明沒有將這題看簡單了。好好想一想,關鍵是體現出那一個藏字啊。

雅韻小舍的主人開始作畫了,從容不迫。

張擇端的目光從後麵不時溜過去,人家從容不迫。張擇端盡量讓自己待在燕雲貴的後麵。隻在後麵的時候他的目光才不時地溜過去。也努力不去惦記燕雲貴。他想到了蘇東坡,想到了蘇氏父子三人同庭應試,結果兩個兒子中了,老子名落孫山。東頗大學士,對卷紙上一段話的出處忽然想不起來了,手指敲著那道題,望向了弟弟蘇轍。蘇轍呢,瞥見了這情形,瞥見了哥哥手指敲的地方,知道是哪道題哥哥犯難了,就做沉思狀,將筆上端放到了唇邊,還吹氣呢,哥哥明白了,那段話是管子的。這事要不是東坡大學士自己說誰能說?也應該是許多年之後蘇大學士名滿天下的時候說的。這科考啊,真的未必就能網絡了天下人才。蘇旬就被歐陽修憐惜著,才給找了個喝粥的地方。

當燕雲貴放下了筆,端詳著自己的畫時,張擇端悄悄地過了去,屏住了呼吸從後麵看,這一看不打緊,他差一點歡呼起來。絕了!那構思驚絕。山峰高聳,林木蓊鬱,一小徑探到了池水之岸畔,一僧人擔水正欲離去,可是卻回首池水,是那池水的寧靜吸引了他?那水啊,鏡子一般,有山的影,雲的影,那擔水僧人的影。他微笑了,釋然了,相信金榜必有燕雲貴的大名在。

次日一大早,張擇端便趕到了雅韻小舍,同燕雲貴一同去看大榜。

榜眼,燕雲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