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續道：“既然說天，自然要說及聖朝天子。你們說是太宗英明還是當今聖上英明？”
“想來終究是祖宗更厲害！”有人小心翼翼道。
“那麼與遼國戰爭什麼時候更烈？”
“自然是那時候！”這回眾人回答得倒也整齊。想來所傳的呼揚故事皆是那年代的，近來除了剿匪，聖朝倒也無刀兵之事。
“自己強的時候別人像蝗蟲似的蓋過來，自己弱了反倒沒人來欺負，是否有悖常理啊？”老頭見眾人行將入彀，不禁拈須微笑。
眾人一聽，不覺犯了迷糊，思索良久，乃有一人拊手道：“我曉得了！太宗皇帝舍不得予錢人家，人家當然不幹了，千軍萬馬呼啦啦殺過來。後來官家聰明了，給點錢也就打發了。而那邊拿人的手短，也不好意思頂張猴屁股蓋過來了。”說完揚目四顧，洋洋得意。眾人多有聽他一說而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
“放屁！”老頭聽得他胡說氣不打一處來，須發戟張，額上青筋暴露，甚為猙獰，眾人不由駭得後退一步。“國家糜爛，皆是爾等毫無遠見所致！給人家錢？不說天朝顏麵盡墮，你能有幾多錢貨，經得他年年刮？”眾人想起稅賦沉重，也不由深歎一口氣。
過了半晌，老頭氣似平順了些，呷了一口茶道：“本朝有個極有見識的人叫歐陽修，他說的話就非常的有道理。道是：自古夷狄之於中國，有道未必來，無道未為不附，蓋自因其盛衰耳。你們這回可明白？”
眾人聽的似乎有些懂，有人進一步闡發道：“這麼說來，遼人現在是不行的了，軟柿子一個。啊哈，這下可好，這太平日子是有的過了！”眾人紛紛頓首，算是讚成。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老頭鄙夷一笑，“正是爾等這般想法，遂使本朝百年積弱。連個黨項蠻子都能在西邊鬧得雞犬不寧，這國家能有太平麼？”
眾人搖搖頭，並不理解，總覺得西邊好遠，好象還隔著兩道黃河呢，怎麼說過來就能過來？
“難道你們就沒想過，有一天會天下大亂麼？”
眾人一臉茫然，“天下大亂？當今官家不是紫府道君，神仙下凡麼？不明白！”
“咳，老頭！”有人調侃道，“您老聖明，是陳摶祖師徒弟，未卜先知，知得遼人要打過黃河來搶縣令的九姨太啦！”眾人聽他口無遮攔這麼一鬧，頓時興致高漲，紛紛笑鬧。
“胡鬧，胡鬧！”老頭見這幫人笑的沒肝沒肺，頓有心灰之意，長歎道：“民不憂國，君不修政，奈何，奈何！”扶起倚在桌旁的竹杖，緩緩站了起來。
眾人以為剛才的話說重了，傷了老頭的臉麵，一時也不好說什麼，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道來。老頭邊搖頭邊走出去，臨出門時瞥了那白衣青年一眼，便投入夜幕之中。眾人一時無趣，“哄”了一聲，亦紛紛作鳥獸散了。
月色朦朦，夜色從容，孤獨的杖聲延著寂寞的街而遠去。
“你都看見了！”老頭忽然駐足道。
白衣青年不知何時已閃在老頭的麵前，“你這又是何苦？”
“哼，國家有難，我上不得達意於朝廷，隻能寄希望與黎民了！”
“上行不修，難道你想蠱惑民眾造反？”
“非也！我嚐遊曆諸國，我們道君皇帝自是荒唐昏聵，遼國耶律延禧亦不遑多讓，自謂聖明，殘暴無道。故宋遼已是大廈將傾。餘則西夏、吐蕃、大理實不足慮。惟遼東有生女直，堅忍耐苦，剽悍嗜殺，進退法度，齊整嚴明。實如群狼，不可小覷。其首領阿骨打雖是戎狄之人，但氣度恢弘，有吞吐宇宙之誌，非池中之物。其餘若吳乞買、撻懶等皆是命世豪雄，眼紅南朝花花世界久矣。若吾料不差，遼國滅亡有時，彼時我大宋必然難免。若女直鐵騎掃蕩中原，彼化外之人如何懂得懷柔之道？死者相藉，殘屍遍野，實非我所樂見！”
“我亦聞說白山黑水間有女真人，乃古時肅慎一脈而來。唐時粟末靺鞨建渤海國強盛一時，而生女直一脈的黑水靺鞨一直無所作為。料窮山惡水數人眾，如何翻得起大浪？”白衣青年並不已為然。
“哼，”老頭輕蔑道，“你白柳笙於武學一道天縱其才，然而對縱橫之術卻是狗屁不通。豈不聞文王起於岐而王天下，徐偃王稱雄一方，仍不免國破下場。曆來一國興亡與人數多寡有何直接關係？若容生女直十年生聚，以其虎狼之性，天下誰是敵手？”
白柳笙一向自負，如何被人這般斥過，不禁微慍道：“想不到一向逍遙人間的龍九遊前輩也學人家憂國憂民了！”
老頭並不退讓，正色道：“我龍某人雖然不堪，好歹也算是大節無虧。國家有難，自當以死報之，不論成敗，終是俯仰無愧於天地！”
白柳笙見他一套一套的，以道德標榜，不免焦躁。他本就對國事漠不關心，如今被他纏著說個沒完，不禁發狠道：“昏君無道，不見你出來聲討。如今捕風捉影，便道天下大亂，實是沽名釣譽！再說天下本就一家，誰做皇帝還不是一日一月滿天星鬥？也不曾虧欠點兒！該盤剝的照樣盤剝，該壓榨的照樣壓榨，百姓又撈到什麼好處了？”
老頭被他嗆住，片刻方回過來道：“家醜事小，國體事大，什麼事總得分個輕重緩急！”
兩人本就性情各異，此時如何說得到一塊？各執其理，一時都僵在那裏。
龍九遊知道他最好麵子，先服軟道：“你跟著我，當是為了寧九微那小丫頭吧？”
白柳笙聽他提及師妹，暗罵自己糊塗，如何就忘了正事？一下子氣便沒了，道：“老先生手眼通天，這點事自然瞞不過您。”他方才因老頭一個眼色尾隨而來，自是認定他知道師妹行蹤，因此上態度也恭敬起來。
龍九遊冷哼道：“能勞動你白少俠四處奔波而無怨言的，天下僅此一人！”
白柳笙聽了也不惱，但柔柔訴說道：“我師妹刁蠻得緊，一受點小委屈拿了劍便走。她心眼兒又多，總布些疑陣迷惑我。這次竟將我騙去無雙堡，害得我差點與楚雲瀾那廝大打出手。後來聽說她往西夏去了，我迤儷而來，不想在湯陰遇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