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留下漫天紅霞。
一個十二三歲的牧童正趕著牛群下山，這牧童姓馬，小名叫作大牛，長得十分結實健壯，濃眉大眼，皮膚黝黑。山下遠處乃是一個莊園，因為莊主姓劉名安，故名‘劉家莊’。當大牛進莊時，迎麵走來兩個十歲左右的少年；前麵那人衣著華麗，乃是此莊莊主之子名叫劉奉賢；後麵一個乃是他的書童楊小勇。
劉奉賢上前招手道：“大牛，過來！”大牛舍下牛群，任其自己回欄，走到劉奉賢麵前。劉奉賢道：“小勇說你不但力氣大，膽子也大！是嗎？”大牛嘿嘿笑道：“那當然，我長大之後要去當兵，當兵就要打仗，膽子不大如何上戰場？”劉奉賢搖搖頭，道：“你膽子很大麼？我卻不信，你可敢與我打個賭，看你的膽子是否真的很大？”大牛從來不說‘不敢’二字，將胸脯一挺，道：“怎麼不敢？”劉奉賢笑道：“好呀！那我們就賭。東山山腰上有個山神廟，你可敢一個人在那裏睡覺？一個晚上就夠了。”大牛還沒有回答，楊小勇搶著道：“那裏鬧鬼，去不得！”劉奉賢冷笑道：“量你也不敢去！”大牛一拍胸堂，道：“誰說不敢去？”劉奉賢拍手叫道：“好！就這樣，你若不敢去就輸了。你輸了之就的為我辦十件事。你若是怕輸就別賭。”大牛道：“那如果我去了呢？”劉奉賢料他不敢去，因為那裏最近鬧鬼乃是眾人皆知之的，笑道：“那我就輸你十兩銀子。”大牛遲疑道：“你這次會不會耍賴？”劉奉賢信譽不佳，使大牛頗為擔心。劉奉賢笑道：“這次絕對不會，小勇作證！”楊小勇還要勸阻，劉奉賢已經伸出手指與大牛拉勾，就此定事。
講妥之後，大牛先去拴牛欄再回去吃飯。他與楊小勇乃是表兄弟，平日同睡一床。今日不回去睡覺，吩咐小勇不要聲張此事，天未全黑便去了山神廟。楊小勇膽小怕事，自然不敢多說。
今日乃是七月初一，農曆鬼節，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少。那山神廟年久失修，破爛不堪，加之四周漆黑一片，確實透出點恐怖氣氛。大牛大著膽子來到廟前，正要入內，突聽裏麵一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內。大牛想起以前的經驗，心道：“麼不是少爺派了人來嚇唬我？”心中如此一想，便不急著進去。但見廟門開了一線，於是放低腳步廁身入內。廟內更黑，伸手難見五指，大牛不敢隨便走動，以背靠牆廁身移動。突然兩聲輕響，隻覺胸口一麻，便覺手腳僵硬動全身彈不得。大牛大駭，剛想叫：“真的有鬼！”又覺肋下一麻，竟發不出半點聲音。他雖然膽大，畢竟是個小孩，不由嚇得全身發抖。
廟裏突然亮起一點火光，大牛還以為是鬼火，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多看。卻聽一個聲音響起：“原來是個小孩！奇怪……一個小孩跑來幹什麼？”大牛聽到有人說話，而且聲音平和，不由睜開眼睛，但見神壇之上坐著一人，手中舉著一個火折子正看著自己。大牛見那人在微弱的火光下留下了影子，心下大安，原來那不是鬼！但想到自己全身不能動彈，心想：“莫非他會妖法？”
那人起身來到大牛身邊，左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這麼晚了怎麼會來這裏？”大牛便覺胸口一暢，不但口能說話，手腳也能動了。大牛開口道：“他媽的，你原來不是鬼，你會妖法。”那人一皺眉，不悅的道：“你這孩子怎麼開口就罵人？”大牛道：“誰叫你扮鬼嚇人？”那人笑道：“我自住在這裏，什麼時候扮鬼嚇人了？嗬嗬，此廟荒廢已久，大概久無人來。世人無知，偶見此處有火光便疑作是鬼火。你又怎麼來了？”大牛道：“我是打賭來的，你又為什麼在這裏？”那人先不回答，問大牛怎麼會打賭來此？大牛本不會說謊，況且又無必要說謊話騙人，便將打賭之事說了。那人聽了哈哈一笑，道：“好！且坐下說話。”乃在神壇之上點燃一支蠟燭，坐上神壇。
大牛見四下無處可坐，也跳上神壇坐下。這時相距極近，大牛才仔細打量那人。但見他十分年輕，二十多歲年紀，倒像個讀書人，長得十分英俊，隻是臉色蒼白全無血色，倒與死人有幾分相似。大牛明顯的感到他呼出的熱氣，確定他絕非鬼，是人無疑。於是，懼意盡去。
那人說道：“孩子，你的膽子當真不小呀！”大牛頗為得意，說道：“那是當然，你的膽子也不小！竟然敢住在這裏。噫，你為什麼住在這裏？你又不是和尚。”那人笑道：“我雖然不是和尚但也是無家之人，闖蕩江湖，四海為家，住此破廟乃尋常之事。”大牛笑道：“哦，你原來還沒討老婆。”那人一怔，問道：“這怎麼說？”大牛道：“男子漢大丈夫要成家立業，沒討老婆就是沒有家，沒有家就是沒有老婆。你沒有家當然是沒有老婆了。”那人微微額首，道：“那也說得是。”大牛又道：“那你還不快點討個老婆？”那人笑道：“為什麼要快呢？難道還怕討不到老婆不成？”大牛道：“男子漢大丈夫要成家立業嘛，當然要先討老婆。”那人笑問：“為什麼呢？”
大牛道：“我爹說的，成家立業，成家立業……成家在前，立業在後。要想闖出一番事業就得先討老婆生兒子。所以，我爹生下我之後就去當兵了。”那人心下一奇：“別人都想闖出一番事業之後才成家，這孩子的父親剛好相反，當真奇怪！”當下問道：“你爹這樣說是何道理，你可知道？”大牛道：“當然知道，我爹說了，當兵可是賣命的差事，一個不好就會死人。若不先討老婆生個兒子，一旦死了豈不是連後代也沒有？那也太對不起祖宗，所以要先生兒子。再說，有了兒子就不怕死，死了也有兒子繼承父職，這樣便對得起子孫。”那人知道，按大明朝的律例，若當兵的戰死沙場，其在軍中的職位可以由其子繼承，這樣既保證了軍隊的人數，又鼓舞了軍隊的鬥誌。當下點點頭，道：“說得也是，前不愧於祖先，後不愧於子孫。”心中不由想：“若此家族將此想法代代相傳，終有一日會創出一個奇跡。本朝的藍玉不就是襲父職而做百戶，後建不世奇功的嗎？”不由心生敬意，問道：“你爹叫什麼名字，在哪裏當兵，現居何職？”大牛道：“我爹叫馬虎，原來在北平當兵，現在已經死了？”那人微微一愕，問：“死了？什麼時候？”大牛道：“就是去年，他跟燕王造反，打仗死了。”說得十分自然，臉上本無悲戚之色。那人“哦”了一聲，說道：“可惜！燕王朱棣如今已攻下揚州，不久就要橫渡長江，直逼南京。天下大事已成定局，朱棣稱帝之日不遠矣。如若你爹不死，或能分得一官半職。可惜他死得太早，你太年幼了！”心中又想：“這個馬虎雖然名不見經傳，但以建大功立大業為要，不以兒女私情為念，乃真丈夫也！”想到自己為情所苦，不由臉露淒色，竟然呆了。
大牛見他臉色古怪，心下大奇，問道：“你怎麼啦？男子漢大丈夫還留眼淚？”那人會過神來，勉力笑道：“沒什麼。時候不早了，早點睡吧！”大牛的確有點困了，當下躺在神壇之上就此睡下。
第二天醒來這才看清四周環境，但見地上凸凹不平，頭頂瓦片破碎，的確難找立足之地。那人不知是否醒來，隻是盤膝而坐，雙手環抱在前，閉目不動。大牛一時好奇，乃問道：“你這是做什麼？”那人不答，也不見動彈。大牛又叫了兩聲，依然不見他有反應，於是伸手在他身上扯了扯他的衣服，問道：“我問你呢，你聽到了嗎？”哪知一扯之下，那人身子上前一傾“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重重地喘息不停。
大牛嚇了一跳，叫道：“啊！你怎麼吐血啦？這還了得？”那人搖搖手，道：“別慌，我不要緊的。”大牛道：“都吐血了，還不要緊？趕快去看大夫。”那人搖了搖頭，道：“你坐下，先聽我說。”大牛問：“說什麼？”那人道：“你家裏可有紙筆？”大牛搖了搖頭，道：“沒有，我的家被火燒了，現在住在我姨爹家。”那人問：“你家怎麼被火燒了？”大牛道：“他們打仗，把我們的房子都燒了。”那人一聽，點點頭，又問：“你可以找來紙筆嗎？”大牛想了一
下，道：“小勇跟少爺讀書，他有。”那人道：“那也好，麻煩你幫我找來文房四寶。”大牛道：“好，我馬上就來。”起身欲走。那人叫道：“等等……我之所以住在這荒廟裏，乃是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行蹤，你千萬不要與人提起我，知道嗎？”大牛也不多問，點頭道：“知道了，我不會說的。”轉身跑下山去。
大牛回莊時迎麵見到楊小勇，兩人十分歡喜一起去找劉奉賢。走到書房外，但聽劉奉賢大聲在讀書，什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大牛未讀過書，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知道先生正在書房，不敢進去。先向楊小勇借來紙筆等物。突聽他娘叫道：“大牛，這麼晚了還不去放牛？想挨打是嗎？”她手裏提了桶去為劉家洗衣服。大牛忙別了楊小勇，先去廚房拿了兩個饅頭，來不及吃，放在懷中。然後提了個裝水的竹筒將牛趕往東山。
大牛任牛自己吃草，走入破廟。先將紙筆交給那人，然後掏出饅頭，道：“你餓不餓，我有吃的。”那人一怔，搖頭道：“先不忙。”便磨起墨來，笑問：“你為什麼不跟你家少爺讀書？”大牛道：“我樣子太傻，隻配放牛。”那人問：“那你長大之後呢？去幹什麼？總不能放一輩子牛吧？”大牛道：“像我爹那樣去從軍。”那人道：“從軍可是要打仗的，你縱然不怕死，沒有武藝可不行的。”大牛道：“我是想學武藝，可沒有人教我。”那人笑道：“你要是想學，我倒是可以教你。”大牛叫道：“真的？你會武藝？”那人笑道：“會武藝也算不了什麼本事。你想學嗎？”大牛連連點頭，道：“想想想，想得很！我爹就是沒學好武藝才被打死的。你真的會教我？”那人笑道：“怎麼不真？隻要你肯用功學就是了。”大牛大喜，連忙跪下叫道：“師父……”那人道：“起來，別忙著叫師父。我還年輕，還沒打算收徒弟。”大牛一呆，抬頭望著他，大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