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五嶽聞言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他望望數尺外的劍子,再扭頭看眼數丈外的來人,心頭不覺升起幾許悲涼:“墨玄啊墨玄,你才跟了我三日,便又要落入他人之手,唉!少主人,沈五嶽對不住您啊!”想到這裏,隻覺心灰意冷,再也不願堅持,蓬地一聲跌倒在泥水裏。
天色黑暗,那人聽見響音,忙撂下手中無頭屍體,疾衝而來。他邊跑邊慌張道:“譚師伯,是您嗎?您……”驀意識到什麼,“啪”地扇下嘴巴:“臭嘴臭嘴,偏就改不了,你老人家多高的武功,怎麼能是您?!”
到的近前,忙扶起倒地的沈五嶽,剛辨明長相,猛地抬手抽了他記耳光,怪笑道:“呀哈,是你這壞小子!操你老母,你……”那人正要開罵,老者突然掙紮道:“烘侄快來!”他畢竟功力不凡,昏厥前為求自保,又奮力封住穴道,止住了流血,此際聽見人聲便迅速清醒。
牛老烘驚呼一聲,撇下沈五嶽一躍而前——頓時,眼前的情景駭的他目瞪口呆,失聲道:“這……這……”驀地裏,懸崖頂上轟隆隆傳來一連串巨響,隨後大量的雨水裹挾著泥土自天而降。
老者與牛老烘相顧失色,不約而同大叫道:“山崩!”話音方落,“哐啷啷”又有數十片岩石從崖壁剝落,濺的山澗積水劈啪作響。
老者咬牙道:“烘侄,趕緊背起師伯,咱們得馬上離開這裏。”牛老烘答應一聲,蹲下身子,可瞧來看去竟是無從下手,不由哽咽道:“師……師伯,你老人家怎會傷成這樣?!”老者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急道:“閑話少說,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牛老烘不敢再問,小心翼翼將老者抱進懷裏,剛走出兩步,老者忽道:“烘侄,你仔細看看,地上是否有隻黑色的寶劍?”牛老烘原地轉了一圈,道:“沒錯,就在俺腳下。”老者喜道:“快撿起來,把它插入老夫的腰帶。”牛老烘道:“是。”正要拿腳去挑,老者慌道:“不成不成,你須得用手去拾。記住,動作一定要輕柔些,更不能向裏麵輸半點內力!”牛老烘諾諾連聲,將老者負在肩上,彎下腰撿起墨玄劍,奇道:“寶劍?不像不像。師伯,這是個什麼破玩意,黑黢黢的。”說完將劍遞給老者。
老者自打他彎腰起,便一直提心吊膽,現下劍子安全入手,這才終於鬆了口氣。他把墨玄插進後腰,催促道:“速去山崖,瞧瞧繩索是否尚在。”
二人來到崖下,牛老烘抬頭瞅了瞅,突然結結巴巴道:“師……師伯,太……太高了。”老者驚地驚,一轉念便即明白,不禁萬念俱灰道:“是啊,老夫竟忘了。”他深深地歎口氣,驀覺胸前硬鼓鼓的,麵色登時一變,森然道:“要死也是你們在前麵!老烘,你去把那兩個娃子的首級給我斬下。”
牛老烘打個哆嗦,顫聲道:“師伯,我……我看就算了吧,黑燈瞎火的。”老者搖頭道:“都幾十歲的人了,還這般膽小,快去。”牛老烘猶豫道:“這雨越下越大,再不走恐怕真的來不及啦。”老者屈指在他腦後敲一記,恨恨道:“倥侗門下竟有你這等不成器的東西,哼!當真是異數。你負老夫過去,我來砍!”
牛老烘顯然受不得激,一轉身,刷地從懷裏掏出把匕首,氣呼呼道:“譚師伯,你這話就不對了,俺手下的弟兄見天念叨,說我牛老烘乃陝甘道上響當當一條好漢,嘿!牛好漢豈能怕死?”言罷蒙頭便走。
他剛走出兩步卻被絆了絆,低頭看去,忽歡喜道:“有救了,有救了!師伯,地上有這多石塊……咦?居然還有繩索,哈哈,把它們壘起來不就成啦?”老者聽後腦中驀地一亮,喃喃道:“沒錯沒錯,那繩索乃老夫適才用衣襟所結。好!你將師伯放在一旁,快快動手。”他自己個兒有了生的希望,自然就會把旁人的死先放在一邊——此一特殊技能,唯高等動物最所擅長。
雨依然猛烈,剛才塌方時滾下的岩塊布滿了崖沿。那牛老烘膽子雖不夠大,可幹起體力活卻當真沒得說,隻見他三下五除二便靠崖壘起一排高可兩丈的石梯。他將自己的衣裳也脫下,與老者的擰成一股,爬上去綁住山腰處的繩索,綁好後使勁拽了拽,方才跳下拍手道:“好嘞,結實得很!師伯……”老者打斷他,疾聲道:“快抱我離開,上麵又塌了!”
牛老烘急忙抱起老者,將將跑出幾步,就見數丈外另一麵崖壁又落下若幹泥土。老者環顧下四周,歎息道:“烘侄,形勢太過險惡,咱們冒險也得走,快!把我負在背上。”牛老烘精神一振,大聲道:“得令!”扳住石梯,一邊爬一邊吹:“俺老牛的身手,嘿嘿,您就瞧好罷!”朝上攀去。
牛老烘嘴上牛皮吹的烘烘響,一旦開爬就遠不是那回事,但見他一路上戰戰兢兢,一會擔心塌方,一會操心拴繩的石頭太小,若不是老者為他提氣鼓勁,怕不掉下去八回還多。不過好在老天有眼,他背負的乃是缺胳膊少腿之人,減輕了重量,否則當真難說得緊。
柱香工夫,兩人終於上的崖頂。老者瞧瞧那拴繩的大石,暗自慶幸:“這石塊若非山崖的一部分,今夜絕無幸理。”再轉回頭看看崖穀,輕聲道:“徒兒們,為師對不住你們了,待師父稱霸天下後,再來厚葬你倆。”
牛老烘也扭頭望望崖穀,奇怪道:“稱霸天下?瞧一眼懸崖便可稱霸天下了麼?師伯,俺老烘咋聽不懂。”
老者微微一驚,低頭看眼牛老烘,目中倏現凶光。他舉起右掌,對準牛老烘的後頸,然後緩緩提口真氣,習慣性的往雙臂送,驀地,左膀傳來一陣劇痛,疼的他倒吸一口涼氣,右掌頓時凝在半途,遞之不去。
牛老烘懵懵然尚不知命在傾刻,忙不迭追問:“師伯,俺老烘碰到您傷處了嗎?該死該死。”原地轉個圈又道:“奶奶的,這鬼地方也沒個躲雨之地!譚師伯,你老人家傷得太重,咱們是不是不等弟兄們了,先回倥侗去療傷?”
老者看他一臉真誠,悄悄收回右掌,暗覺慚愧:“譚萬裏啊譚萬裏,若沒這牛老烘,休說什麼寶劍,你人早已死在這山底啦!況且你已然殘疾,能不能走出這片山區都還兩說,嘿嘿,何談什麼稱霸天下?”
他這麼一想,登時開始念及牛老烘的好處:“嗯,老烘的歲數是大了點,但是為人忠厚老實,百戰、百勝既去,我那孩兒又遠在京城,身邊必須得有個照應。不過這神兵墨玄麼……”一念及此,忽覺身子一輕,被那牛老烘抱進了懷裏,隨後耳邊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您老怎的不言語?啊,定是淋雨太多,瞧俺這笨牛!老牛這便給師伯遮遮。”老者眼眶突然濕潤,內裏瞬間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就是如此!我若不成,便悉心調教於他!”
牛老烘猶自弓著腰、低著頭細心擋雨,他哪裏曉得,老者數息之間的驚天轉變,會將他原本渾渾噩噩的一生,改變的那般轟轟烈烈,豐富多彩!
老者拿定主意後,隻覺渾身輕鬆自在,傷口似也不再疼痛,他看著牛老烘,微笑道:“老烘,願意照料師伯一生嗎?”牛老烘一愣,把老者擔在腿上,撓撓頭道:“那是自然,可倥侗恁多弟子,個個都是馬屁精,能輪著俺老牛麼?”老者搖搖頭,麵上驀變得似笑非笑:“倥侗是不回去了,咱們換個去處。”牛老烘吃驚道:“為……為什麼?”老者神色一緊:“你隻說去還是不去?老夫自有主張!”
牛老烘掃眼他的斷臂、斷腿,點頭道:“老烘當然要守在師伯身邊,那我師父……”老者截住他道:“你那師父……哼!你跟我走便是,倥侗山裏老夫自會處理妥當。”說到這裏,指指那拴繩巨石,沉聲道:“你放下師伯,趕緊去把那塊大石推下山崖。”
牛老烘不解道:“山下還有活人麼?嗯,是有一個。可他根本就上不來呀!”
老者厲聲道:“叫你去就去,這多廢話!”
牛老烘嚇的一縮脖子,忙道:“你老別生氣,俺去俺去。”把老者輕輕放下,拉開架勢開始去推。
老者神情茫然,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老夫的選擇是否錯了?這膽小懦弱者豈能成得大事!然則我還有別的挑選餘地嗎?唉,這一切天注定,況且他還是有不少可取之處……”便在此時,就聽一陣驚天動地的震動聲從崖頂漫下山澗。
老者聽見響音,麵肌頻顫,一抹陰惻惻的笑容猛可裏自嘴角延伸至臉頰,就聽他喋喋笑道:“所有的秘密隻有天知我知!鹹陽侯、神燈、沈萬山,今夜裏該死的都死了,你們還能拿什麼與老夫爭天下?!”說到這裏,他再也控製不住情緒,仰天狂笑道:“老匹夫們,你們都給我等著,五年之內,必見分曉!哈哈哈哈……”
牛老烘投身倥侗多年,卻從未想見老者會有此等表情,驚駭之下不由得整個身子都開始抖動起來……
是啊,一個年屆七旬,並且拖著殘疾的身軀,才遭重創的老人,竟然還能發出如此高亢的笑聲,任誰人能夠相信?
※※※
沈五嶽靜靜地躺在泥水裏,呆呆地望著雨下如注的夜空,隻覺傷心絕望之情充塞於胸。他出生於豪富門第,成長在天子腳下,從小便好勇爭勝,何曾受過這份苦痛……原來他五兄弟此行中原,表麵上雖是仆從身份,實則身攜密旨,肩負著天大重任,卻怎知這造化弄人,橫裏竟殺出個倥侗派,致尚未抵達蘭州,即遭如此重創。
那牛老烘抽他耳光,負去老者,揀走寶劍,所有的一切均在眼皮底下發生,他既心灰意冷,便也懶得理會;及至崖上落下巨石帶來呼呼風響,沈五嶽才淡漠的掃了一眼——豈知不看則罷,一看之下,沈五嶽登時被驚的嘴巴大張,目光再也收不回轉!
但見數丈外那麵懸崖先是不停晃動,晃地幾晃,耳邊“轟”地傳來沉悶已極的劇烈聲響,半截山體刹那間竟然崩塌裂陷,隨之無數塊黑壓壓的岩石呼嘯著砸向地麵。
沈五嶽出於本能,仰天大叫,卻是什麼也聽不見,蓋因那響音才一出現便鋪天蓋地,掩過了雨聲、人聲乃至所有的一切,緊接著大地顫動,狂風乍起,一股難以抗拒的大力洶湧而來,將他與李黑兒的身體震離地麵,再緊緊地卷裹在旋風中,拋往山穀遠端……
當是時,牛老烘奮力推下的巨石落至半山腰後,恰巧砸在崖體凹進去的部分;值此瓢潑大雨之際,那山崖土質疏鬆、岩層鬆動,原就搖搖欲墜,忽然再遇此等大力襲來,崩塌自是在所難免。
那山穀當間乃是一池潭水,沈五嶽下落時左腿先行著地,就聽咚地一聲,恰巧擔在一塊突出的礁石之上,直疼的他眼前一黑,差點昏死過去,本已絕望的心情又添憤怒:“老天,你何其不公!沈五嶽已是將死之人,因何還要讓他再增痛楚?我偏不讓你如意!”身子一側,便欲滾往潭裏自溺;就在這當口,耳畔倏地響起一個聲音:“快來快來,抓住這廂木。”循音望去,卻是那李黑兒,隻見他半個身子伏在老大一塊木板上,正自不停招手。
原來小黑蛋在雨勢轉大後即被激醒,那時他啞穴已然自解,耳聽的崖下在呼喝搏鬥,嚇的大氣不敢出一口,當即決定繼續裝死。待的崖體驟然而垮,身子不由自主被甩上半空,方才駭極大呼,又哪裏聽的見?不過他運數不錯,一個倒栽蔥直直落進潭裏,左臂揮舞間攀住了馬車箱蓋,這才驚魂略定。
沈五嶽一看是李黑兒,並不領情,白他一眼又要往潭裏滾。黑蛋大聲道:“你仔細聽聽,前方懸崖已經不再倒塌,嘻嘻,我們不一定會死,趕緊上來吧。”沈五嶽冷哼一聲,半截身體已滑入水裏。李黑兒搖搖頭,鄙夷道:“仇也不報了嗎?沒出息的東西!”沈五嶽內裏一凜,呼地探手攀住廂板,浮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