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殷抬頭看了看天空,歎息道:“沈家的人心氣高些也還罷了,偏又個個橫行霸道。唉,得些教訓對他們會有好處的。”垂首盯住胡五嶽:“那童撼天支撐到第四式便知不敵,慌忙逸走,你自信比你大師傅還強麼?”
胡五嶽冷冷道:“他老人家癡迷武學,慣好與人切磋技藝,不過從來都是點到為止;再加上他年事已高,致為你這宵小所乘。胡某今日卻大不相同,既然是在與你搏命,武功的高下便不再起決定作用。”
梅殷微感驚訝,上下打量他幾眼,惋惜道:“你隻有十六歲,卻通曉了眾多江湖之士一生也難堪透的道理,委實是難得呀。唉,目下梅某指出的那條生路尚自管用,我勸你……”
胡五嶽捏緊雙拳,擲地有聲道:“別再假情假意了,你已戮盡胡家滿門,當不在乎多我一個,胡某要出手了!”
梅殷道:“慢著,我看出你是想以內力相拚,打算一招之內分出生死。可如此一來對本人似乎不甚公平,咱們既做性命之爭,那麼先發製人者便占盡了優勢。”
胡五嶽眉毛一揚,譏諷道:“你害怕了嗎?那就一起出手罷。”
梅殷笑道:“梅某豈有害怕之理,不過我以一掌抵你雙拳,的確是要吃虧許多。”
胡五嶽怒道:“哪個要你相讓?你大可施展拳腳……”黑蛋趕忙走前幾步,截住他的話,嚷嚷道:“哇呀呀,梅大駙馬何許人也,怎能做那言而無信的小人?胡兄,我看你就給他留點麵子罷。”胡五嶽扭頭喝道:“兄弟,哥哥豈能……”喉頭一哽,接不下去。隻見李黑兒抿緊雙唇,眼中滿含情誼,正自舉著手中那隻油布包裹來回搖晃——他的舉動看似簡單,然而此情此景,已使得任何說辭都顯多餘,早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胡五嶽胸中激蕩,不敢再看,生怕就此泄去殺敵勇氣,可經此觸動之後,卻也改變了主意,不再堅持固執,喝道:“梅殷,那你就快快劃出道來。”
梅殷頗有興趣的望了黑蛋一眼,略一沉吟,說道:“單做內力之爭,非但凶險而且不為武者所倡。依梅某之見,咱們身法武功並用,各攻對方三招,誰若輸個一招半式,是殺是剮任由勝方來處置,你看如何?”黑蛋插話道:“那三招過後如果不分勝負呢?”梅殷悠悠道:“屆時若分不出高下,就算是梅某輸啦,胡兄弟將本人大卸八塊便是了。”
胡五嶽心中冷笑:“好大的口氣!你梅家指法固然了得,胡某卻不信連三招都擋之不住?哼哼,師傅們常說驕兵必敗,五爺這便將計就計,施出那無上心法,要你一籌莫展!”於是昂首跨步,一拳橫胸,一拳置腹,又擺出騎馬蹲襠姿勢,朗聲道:“別再廢話了,一切依你就是。誰先出手?”黑蛋急忙接道:“當然是你了,那還用問嗎?”
梅殷又瞟了眼黑蛋,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成,猜先比較公平。”胡五嶽一哂,豪氣幹雲道:“猜甚麼先!黑兒,你離遠點,五爺就讓他個先又能怎樣?”心下卻另有想法:“先觀察一下他出手招式也是好的,那樣更能使我立於不敗之地。嘿!此人與胡某仇深似海,倘若形勢出現危機,便不顧甚麼約不約定,即刻做內力之搏。”
梅殷讚聲:“有膽識!”右臂向前平伸,豎起大拇指,望著胡五嶽道:“‘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詩中每個字代表一式指法,梅某很看得起你,打算用這根拇指先與你過上一招。你可要記好了,它在梅家七式中,走的是威力最大的‘苦’字訣,施出後不僅能亂人心神,而且……”說到這裏,他身軀微晃,似覺察到什麼,語聲忽然頓住,目光有如利劍一般貫注胡五嶽全身,緩緩道:“你這式身法甚為陌生,是從何處學來的?”
胡五嶽一挺胸膛,昂然道:“算你還有點眼力,此一心法喚作五嶽瞰山,從未出現過江湖,今日五爺將全力施展,拿下你的狗命去祭奠先父家人!”
梅殷麵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暗道:“五嶽瞰山?這身法顯然曆經千錘百煉,看去氣勢雄渾且無半點破綻,沈家有此奇功異法,因何從不見施展?”卻已是無暇細想,沉聲道:“苦陀指法中又藏有三式,這是第一式苦海無邊,仔細接住了!”拇指抖地幾抖,倏向前一按,一道淡淡的紫氣直衝胡五嶽中府而去。
胡五嶽叫道:“來得好!”死死盯住梅殷雙眼,橫於胸腹的兩隻拳頭猛然攤開成掌,刷地往下一壓,截住那道氣息。兩股真力相遇,胡五嶽立足之處頓時形成一個數尺方圓的旋渦,身子借力直衝當空。他身子才起,梅殷便自跨前一步,紫氣一個折轉,朝上追去,口中道:“苦陀指法第二式,苦盡甘來。”話音方落,那道紫氣突然裂作碗大的花朵,速度陡然加快,再循胡五嶽中府衝去。
胡五嶽人在半空,看也不看那瓣花朵,仍舊逼住梅殷雙目,左掌捏合成拳蓬地擊出,居然正中花蕊。梅殷身軀一晃,喝道:“這一式尚自未了!”腳蹬地麵開始貫注真力。俄頃,紫氣顏色驟然加深,花朵“啪、啪、啪”接連炸為數瓣,若有形之質分襲胡五嶽幾處要穴。
胡五嶽盯著梅殷一言不發,右拳疾如電閃,將花瓣一一擊碎。然則那花瓣似是無有窮盡,這個擊碎那邊又來,形勢就此僵持不下。
三丈外的康旺穀見狀,口中輕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莫非是老夫眼花了,他小小年紀,武功竟已練到這種地步了麼?”
小黑蛋離的老山羊雖有兩丈之遙,然則他幼時四處流浪,慣做雞鳴狗盜之事,耳神練得非同小可,當下兩隻耳朵朝上一豎,早已聽了個仔細。他笑眯眯地湊到康旺穀身邊,柔聲道:“老……康爺爺,他武功很高麼,我咋瞧不出來。嘻嘻,還請您老指教?”
康旺穀就覺心裏透著舒服,於是幹咳一聲,捋捋山羊胡須道:“你半大個娃娃,自然不知其間關竅啦。要知道真正的高手,都是通過對方眼神來預判下步動作。這個姓胡的娃子嘛,他……他……”語聲一頓,又直勾勾盯住半空裏的胡五嶽望了會兒,忽然一跺雙腳,破口罵道:“豈有此理!此等境界老夫尚未達到,這狗屁小子是如何做到的?你母親的臭狗屎,定是我那精靈起了效用!嗚……我的心肝肉呀……”居然又號啕大哭起來。
其實康旺穀有所不知,那麒麟血目下隻被胡五嶽吸納了很少的一部分,並且這一部分也是他冒死跳入河水後,經曆冷熱交融,誤打誤撞用生命換來的。他的內力雖然因此得以增強,卻遠不能使他步入一流高手的行列。
而真正使胡五嶽得能初窺高手之門徑的,乃是那“五嶽瞰山”心法!
說起這“五嶽瞰山”心法,裏麵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原來在胡五嶽八歲那年,五位師傅吃到過一次從所未有的大敗仗,給天下第一莊帶來了奇恥大辱;莊主沈萬山震怒之下,便欲拆散五人組合。童撼天等人聞訊大駭,齊齊聚往莊主門前下跪相求,希望能予以正名的機會。這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沈萬山見五人意誠誌堅,於是開出條件:五年之內江南無敵,十年之後天下無敵!否則不但要解散他們,而且須得終老於山莊,不許再踏入江湖一步。
幾人咬牙應承下來,開始殫精竭慮閉關苦修。豈知耗去三年有餘,除了內力有了些許長進,再無任何進展。眾人沮喪之下,決定在禁閉山莊之前去看眼名江大川。洪武十九年秋,他們行至東嶽泰山,登頂後望著雲波碧海、嶙石怪鬆,胸襟開處竟是忽然有所領悟……狂喜之下幾人用去年餘時光遍遊其餘四嶽,每至一處便有一番新的體會,終於創出一套聯手絕學,謂之名曰五嶽瞰山。蓋因瞰乃俯視之意,而相對於尋常山峰,五嶽是何等的高大巍峨。
回返山莊後,眾人遍尋仇人對頭,一試之下果然是所向披靡,了無敵手——其時沈萬山正在帳房查閱帳簿,聞的捷報頻來,頓時老懷大開,算盤叮當一撥,當即將該組合取名為“三下五去二”——他們確也爭氣,從此以後,打遍江南無對手。
日子一天天過去,久勝之下,沈家子弟在江浙一帶變得驕橫起來。洪武二十二年春,童撼天孤身一人前往挑戰梅家神指,慘敗之後他心有不甘,便召集幾兄弟閉關莊裏,誓言要找到聯手神功訣竅,打算將這門功法盡數移至己身。然而由於此功乃是針對各人的特點而創,帶著極強的互補性,數月過後僅是理出一套心法綱要,並且五人限於年齡資質根本無法掌握,於是便將心思放在了幾個徒弟身上。大出他們意料的是,年齡最幼的徒弟小五子竟聰穎剔透、天生異稟,對武學有著超人的理解,毫不費力地就初步領會了該綱要。眾人大喜之下便又給他添了個大名,喚作五嶽——這也是胡五嶽之名的由來。
那胡五嶽修習這門心法尚不足一年,今日與梅殷之戰乃是平生第一次使用。不過有梅殷這等高手相激,此際,他身在半空,隻覺在實戰中對綱要的領悟越來越透徹,先前種種疑問都一一化解。然則他畢竟功力尚淺,諸多奇招妙式雖能想到卻是做不到,隻有被動挨打的份。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約莫頓飯工夫,胡五嶽每擊碎一瓣花朵就覺得氣血翻騰,內裏隱隱現出煩惡之感,他心下一急,便生出了冒險的念頭……
再觀梅殷,按理他身居下位在勁力上要吃虧許多,可與胡五嶽一下一上酣鬥良久,其體內真氣竟似是愈來愈旺,朵朵紫花飛舞間將胡五嶽偌大個身軀推得越來越高——不過他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假象,內中的震駭隻有自己知曉:“梅殷啊梅殷,你也太小瞧這孩子了,錯失了一招製他的機會,現在當真是騎虎難下了。”原來他初時心存相讓未盡全力,打算第二招再一舉拿住胡五嶽。怎知胡五嶽躍上半空後,居然像是換了個人,武功身法詭異難測,尤其是氣勢上顯得無堅不摧,竟使得他遲遲不敢發出第三招。
也難怪梅殷不能適應,要知道這“五嶽瞰山”神功乃是第一次出現當世,由於該心法最重一個“瞰”字,而胡五嶽居高臨下,於不經意中又暗合了其間要旨,致使戰事陷入僵局。當然,梅殷之前把話說的太滿,迫的自己無法動用左手陰指,也是此番爭鬥艱難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再戰片刻,三丈外的小黑蛋忽然叫道:“他奶奶的,這是冬天還是夏天?熱死我啦!”朝後退了兩步。原來二人純陽之氣頻頻接觸、猛烈碰撞,激的岸邊熱浪滾滾,生似是又回到了酷暑季節。
經他一嚷,康旺穀哭聲忽止,定定望的會兒,驀地不複瘋癲,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自言自語道:“好個梅家七式,不曾想老夫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次。”黑蛋在他身後問道:“康爺爺,這門武功很厲害麼?”
康旺穀回頭道:“小子,你眼福不淺,這梅氏指法在武林中可是大大的了不起!”抬首看看彌漫天空的紫氣:“隻不知駙馬爺會的幾式?可別讓我失望啊。”黑蛋奇道:“康爺爺,我又聽不懂啦,這不是他的家傳絕學嗎,因何有此一說?”康旺穀不耐道:“別擾我,說了你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