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吐吐舌頭:“哇,三裏開外,他的力氣可真大!”黑蛋摸摸他的頭,笑眯眯道:“傻孩子,他既然長得與你李黑哥哥一般黑,力氣又怎麼會小?”
咽口唾沫,正待接著往下侃,驀覺心頭湧上一股寒意——這冰冷的感覺來得是那般突然、那樣猛烈,以至於黑蛋尚不及分辨,已自彌漫全身……終於,他覺出危險起自身後,似乎有人在極近的距離、像是在耳朵旁邊,舉著利刃朝他刺來……
值此危機時刻,黑蛋出於本能,咬緊牙關,強行轉身——卻見身後空無一物,隻數尺外有扇窗戶,窗紙上被捅了個洞,洞前赫然有隻閃著藍光的眼睛,正自一瞬不瞬,冷冷地朝他盯望。
黑蛋如芒在背,但覺難受已極,欲待開口喝問,卻是結舌於腔,發不出半點聲響,正在掙紮時,身旁少年忽道:“鐵鶴,是你嗎?你在窗外作甚?”話音方落,藍眼驀地消失不見,幾乎與此同時,就聽屋角處吱呀一響,隨著大片光亮,一扇暗門倏然洞開。門方開啟,那少年與男孩突然不約而同站起身來,異口同聲道:“爹爹,您怎麼來了?”
黑蛋登覺渾身輕鬆,循光望去,隻見一身著赭黃袍、形容瘦削的中年人於門前負手而立;其後丈許,還站著一名鐵衣鎧甲、腰懸佩劍的軍人,這軍人生得高大魁偉,相貌堂堂,黑蛋隻瞧得一眼,剛剛舒緩的心情頓又轉惡:“姥姥的,他不是在中軍帳裏議事嗎?來這作甚!”原來那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梅殷。
就見中年人微微一笑,剛要說話,身後梅殷忽上前一步,沉聲喝道:“梅景福,你眼裏隻有我這個爹爹嗎?難不成又忘了君臣之禮!”
男孩“啊”的一聲,慌忙離座跪倒,雙手扶地,衝著中年人連磕三個響頭,邊磕邊顫聲道:“孩兒無知,還請太子爺恕罪。”
中年人擺擺手,笑道:“罷了罷了,這麼小的孩子,又是我的外甥,無須這多禮數。”
梅殷一整麵容,抱拳道:“殿下,微臣以為您此言有所欠妥。”
中年人“哦”地一聲,麵上笑容依舊,問道:“哪裏不對了?將軍請講。”
梅殷吸口氣,緩緩道:“聖人有雲:禮儀之說,首推君臣。這孩子雖在稚齡,亦是臣子,斷不可因親疏而有別!”說到這裏,猛一抬眼,淩厲的目光突然投向小黑蛋。
黑蛋一縮脖子,立馬理會其中含義,雙腿一軟,便自跪倒。人雖跪下,口卻不閑,斜眼桌旁少年,嚷道:“喂,你還愣著作甚,沒見太子爺來了嗎?快跪快跪!”少年皺皺眉頭,卻不就跪,隻是弓下身子,對著中年人恭恭敬敬道:“孩兒允文,見過爹爹。”
太子輕輕哼了聲,也不搭理,邁步走入房間,伸手摸摸那男孩的腦袋,溫言道:“景福,你三個頭已然磕過,可以起來啦。”
男孩偏起小臉偷眼瞧下梅殷,梅殷點點頭,肅聲道:“太子既已諒你無知,便起來罷。”
景福應聲:“是。”這才站起。他剛立直身體,中年人似吃了一驚,上下打量男孩一番,歎道:“瞧這孩子,也就一年多時間,個頭長得險將與我齊眉,可真快啊!”說到這裏,見男孩猶自拘謹,太子忽探臂將他攬進懷裏,道:“景福啊,以後見到舅舅可不能這般生分了。”語聲至此一頓,嘴巴朝後呶呶,對著男孩耳畔小聲道:“你這爹爹呀,什麼都好,就是稍顯古板了點,是不是呀?”景福眨眨眼睛,正要點頭表示讚同,突然瞥見梅殷那張嚴肅的臉,忙將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黑蛋直挺挺跪在旁側,自是聽得真切,豈能錯過此等良機,當下雙手齊伸大拇指,搖頭晃腦,大聲讚道:“英明啊英明,太子爺的眼光,當真是又獨又到,實乃神人也!”
中年人微微一愣,隨之啞然而笑,手指黑蛋,對梅殷道:“他就是李思嵐罷,果然頑皮得緊。”
梅殷欠身應道:“正是。”瞥眼小黑蛋,又輕描淡寫道:“殿下不必掛心,這孩子性子雖劣,卻也不難管教,從今往後,臣一直將他帶在身邊便是了。”
中年人轉過頭來,又深深望了黑蛋一眼,方才歎道:“如此甚好,有你操心,我便放心。”卻哪裏曉得梅殷那淡淡的一句話,已使小黑蛋尾椎骨陡然發麻,順後脊梁竄起大股涼氣。
便在此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驟地腳步聲,隨後有人拉長了聲調,叫道:“報……”
梅殷聞聲而動,霍地退出門外,喝道:“何事驚惶?”
那士兵道:“稟梅將軍,據眼線報,附近山嶺出現甚多不明身份之人。”
梅殷鼻間重重哼了一聲,冷冷道:“甚多是多少?”
那人結舌道:“這個……這個……”
梅殷怒道:“爾等被賜錦服,就是這樣為聖上辦差的嗎?一群沒用的東西,給我再探!”
“是!”那人慌忙應道,匆匆而去。
梅殷吸口氣,平息下情緒,然後轉身弓立門外,對中年人道:“殿下,此處不宜久留,還請移駕中軍帳。”
太子似未聽見,自語道:“這些個錦衣衛,是該好好整肅一番了。”隨又皺下眉頭,詫道:“此處行營,最是隱蔽,自月餘前建立,期間從未出現過閑雜人等,怎的今日忽然成了眾矢之的?”不待梅殷回答,掃眼屋裏,又道:“膳既用完,你們便隨我一同走罷。”
黑蛋早已跪得不耐,聞言一躍而起,也不管那男孩答不答應,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好說好說,兄弟,咱倆走在一起。”
出得暗門,就見一條一人多高、寬可五尺的甬道現於眼前。甬道以布幔圍結而成,其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極為森嚴。
眾人行出數丈,允文忽然輕輕拽下中年人衣袖,小聲道:“爹爹,怎麼未見鐵鶴,他沒同來嗎?”
太子停下腳步,瞧著他反問道:“沒有啊,他來作甚?”
允文皺眉道:“這倒奇了,適才窗外有隻眼睛,分明就是鐵鶴的,難不成我看花了?”
太子點點頭,不假思索道:“當然,沒有我的指令,他是不能出帳的。”說著在少年麵上打個轉兒,目光變得柔和起來,翻腕牽住其手,輕輕道:“別再想了,此處冰天雪地,你初來乍到,難免會看走了眼。”又向前行去。
黑蛋跟在後麵,本欲插言,可一想起那邪異的眼神,便自不寒而栗,不禁又咽了回去。
那甬道蜿蜒曲折,其深不知幾許,一眾行出將近兩裏,依然未至盡頭。小黑蛋漸感不耐,正要詢問身旁男孩,前方忽傳來流水之聲,忙住口不言。
又走出十多丈,兩旁布幔倏地盡數被撤,眼前豁然開朗,一頂金色大帳印入眼簾。
大帳依河而建,占地極闊,規模足有黑蛋所住帳篷的三倍;其後那河寬有丈二,水麵雖已結冰,卻掩不住內裏湍急的流水聲;再往後則是數十丈的緩坡,與群山相連,山上怪石聳立,青鬆密布。
這時,早有兩個錦衣男子搶倒跪下,異口同聲道:“卑職趙曦,叩見太子。”“卑職董魁,叩見太子。”
黑蛋看後暗暗點頭:“這姓趙的趙獅鼻,剛才已領教過他的解穴功夫,險些將老子變作拐子。咦,另個聲音怎麼也有些耳熟?啊,是了是了,就是他昨夜在外站的崗,你奶奶的,長得賊眉鼠眼猴了巴嘰,卻要起名叫董魁,怨不得如山的軍令會垮呢!”
正自想間,就聽太子緩緩道:“你二人身為錦衣衛統領,便隻懂逢迎接待麼?”
趙曦一驚,與董魁互望一眼,隨即頻頻磕頭,慌道:“小的們失職,請太子爺責罰。”
太子冷笑一聲,道:“失職?你倆可知所為何來?”
趙曦支吾道:“這個……”卻是回答不上。那董魁匍匐於地,小眼翻上轉地轉,突然落在小黑蛋身上,似悟出什麼,當下磕頭如搗蒜:“卑職有違梅將軍指令,昨夜放了秦王郡主入帳,該死該死。”
太子一愣,掃眼黑蛋,然後望著梅殷道:“還有這事?”
梅殷點頭應道:“不錯,昨晚屬下回帳時,帳前並無一人留守。”
太子麵色陡然下沉,喝道:“大膽董魁,竟置軍令於不顧,來人,給我綁起來。”話音方落,立刻就有士兵上前,將董魁拉往一邊五花大綁。
太子又看眼趙曦,道:“趙副統領,你因何失職,可有想起?”見他身體瑟瑟發抖,匍匐不答。太子略一沉吟,忽歎了口氣,對梅殷道:“都是本宮的錯,平時太過縱容他們。今日就請將軍兼受統領一職,但望以後能嚴加整肅管教。”
梅殷似吃了一驚,慌忙側身抱拳道:“太子言重了,梅某何德何能,豈可堪此大任?”
太子擺擺手道:“將軍曾統領數萬大軍,何況這幾百錦衣衛?事急從權,你就不必推辭啦。”
梅殷急聲道:“他們乃內城衛士,統領一職須得父皇親批,屬下……”剛說到這裏,眉頭突然朝上一聳,一個大轉身,仰首喝道:“甚麼人?給我出來!”
眾人都是一驚,未及回過神來,就見數十丈外鬆林密處應聲縱起一條白影。
那人到的鬆巔枝頭,忽從腰間掣出一柄長劍,屈起右手中指,迎著陽光對劍脊輕輕一彈,那劍微微抖地幾抖,發出錚的一聲。隨後白衣人左腕抖動,劍子在茂密的鬆間斜裏一挑,口中喝聲:“咄!”伴著這聲斷喝,大片墨綠應聲而起,揚起漫天鬆針。而與此同時,一把清越的聲音從他嘴裏傳出:“舉目四相顧,愁苦我自知……”語聲至此一頓,白衣人長劍再抖,挽起數朵劍花,口中接著吟道:“家破何所倚,把劍刺蒼天!”最後一個天字剛剛念罷,劍芒驀地暴漲尺餘,漫天的鬆針頓時攏作一處,組成了一個半圓形狀。
眾人正自目眩神迷,不明所以,半山腰處驀又竄起一條黑影。那黑影幾個縱躍便至鬆巔,揮手往下一揚,就聽嗖嗖聲中,一抹金色欺向白衣人頭頂鬆針。
來物快如閃電,眼見其力似將穿透鬆團,就在此一瞬間,隻聽白衣人吐氣開聲,喝聲:“定!”那抹金色滴溜溜打了幾個轉,突然一分為三,懸空不動。
一眾定睛望去,卻是幾枝燙金的短箭,於鬆針間平行而列,遠遠看去,生似串起了一個巨大的“月”字。而三枚金色的箭矢,在大團鬆針的圍裹下,顯得是那般絢爛,那般奪目!
眾人愈加迷惑,又見黑衣人在鬆巔枝頭擺個金雞獨立的造型,仰首看天,一字一字道:“一步一泣血,兩世難為人,我知其中故,紂桀降人間。”其音沙啞低沉,內中似盛滿疾苦,在他蓄力之下,過得良久,猶在山穀中回蕩不已。
一眾尚在回味,就見那黑衣人一個鷂子翻身,腳底在鬆枝間頻繁借力,自上而下,旋風也似朝白衣人奔來,待到近前,兩人並肩而立,同時拱手抱拳。白衣人道:“拜月教陝西分舵左泰龍。”黑衣人接道:“拜月教甘肅分舵柳三山。”隨後兩人齊聲道:“奉教主之命,特來傳訊。”聲音整齊洪亮,可落在穀內卻無半點回響,直若有質之體,卷成一束,送往每人耳鼓。
梅殷聽後不由心中一震:“他兩個武功一陰一陽,實乃天生的搭檔,不可小覷。”
黑蛋雖無甚本事,卻也有點見識,當下吸口涼氣,心道:“乖乖了不得,記得龍五叔在烏龍山練氣時曾說,若能做到在山間大喊卻不留回音,便可抵達聲控自如、以音傷人的境界,那龍五尚自有回音,這柳什麼三三武功竟會比他還高嗎?媽的,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這姓柳的還是陰魂不散,老子得小心著點。”邊想眼睛邊滴溜亂轉,準備尋隙躥逃。卻哪裏曉得左泰龍與柳三山合二為一後,才能達到這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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