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點點頭,道:“梅將軍現下正在中軍帳內議事,這刻恐怕無時見你,你先跟我去夥房用餐。”說到這,轉身對男孩道:“景福,你既比為兄早來一天,當知膳房的位置,這便前麵帶路。”男孩應道:“我昨晚剛在那裏吃過,味道很不錯呢,你們快與我來。”衝黑蛋招招手,往山下走去。
黑蛋走在最後,望著少年的背影,心裏滿是不服:“媽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也不征求下老子的意見,便讓小爺屁顛屁顛跟著你。”又頗覺納悶:“那高吟、胡五嶽也都是名門之後,說話口氣卻沒他這麼大,這家夥肯定是高高在上慣了,他會是誰?”瞧著瞧著,忽然心中一亮:“啊,他可能是個王爺,是皇帝的兒子,要不怎麼連梅殷的小子都敢指使?”隨又自我否定:“聽說那皇帝老兒已老大不小,不會有這樣小的兒子吧?”遍尋肚腸,疑問卻不得解,遂捏緊拳頭照少年後腦勺悄悄比劃幾下,暗罵:“你奶奶的,快回頭給黑爺爺講講,究竟什麼來路,否則讓你另半腦殼也陷了進去。”他原本對少年很有好感,奈何自幼便不慣有人高高在上、呼喝指使,對梅殷他尚且心存不滿,何況這個年齡相仿的少年。
未幾,三人步入軍營。那膳房似在營地深處,幾人左穿右行,途中凡有所遇,無論軍官、士卒紛紛避讓行禮。地位低點的,連頭也不敢抬,地位高的則雲:“少主人好,向少主人請安。”待行至一排木板搭就的房屋,更是嘩啦啦跪倒一大片,齊聲道:“參見皇太孫。”
黑蛋撓撓頭,心道:“從來隻聽說過皇太子,這皇太孫又是個甚麼玩意,竟有這多人來朝他跪拜?”正自疑惑時,一個頭戴方巾的中年人從木屋裏疾步行出,弓身道:“禦膳房副總管譚望,向少主人問安。”少年點點頭,溫言道:“譚副總管無須多禮,那雅室可有準備好?”譚望道:“早已布置妥當,小的這就給您引路。”言罷側過身子,擺了個請的姿勢。
少年掃眼眾人,擺擺手道:“你們都起來罷。”率先向屋裏走去,剛走幾步,又回過頭道:“爾等既為後室雜役,定是日夜都在辛苦操勞,以後我若來此,不必再行跪拜大禮,你們可聽清楚了?”話畢,卻見四周靜悄悄的,一眾兀自匍匐在地,並無一人答腔。
少年皺皺眉,正要再行發話,譚望趨前一步,喝道:“都愣著作甚?太孫殿下寬澤仁厚,言出必踐,你們還不快快謝恩!”眾人這才麵露喜色,齊齊叩首,轟然道:“謝皇太孫。”譚望轉過身子,又向少年深施一禮,誠懇道:“今日這些奴才得睹龍顏,已是修來之福,豈料又得少主人親口體恤,此生可以無憾了。”
少年看看眾人,目中透出一絲憐憫,輕聲道:“這裏不比咱們江南,我才到一天,已覺難忍,而他們在此行營駐紮了一個多月,那是什麼滋味?你瞧見沒有,好多人都生了凍瘡呢。”他剛說至此,一個六旬老者突然跪行幾步,失聲痛哭道:“天可憐見,殿下有此菩薩心腸,真是我大明之福啊!嗚嗚…老奴今日得遇名主,便是凍死累死,又有何妨?”
老者突如其來的話語顯是起了感染效應,一中年人附和道:“尹灶頭所言極是,有殿下在,我大明千秋萬代定可永保昌盛。”又有一老人哽咽道:“太孫殿下,您的慈悲真令小的們感動,咳咳…,隻惜老奴已然半截入土,今生無以為報,但望來世能再給您當牛做馬。”他這滿溢情感的話一出口,更是帶動了大家的情緒,瞬時裏,隻見一班上了年紀的仆役人人痛哭流涕,個個激動萬分。
黑蛋目睹此景,雖不太明白其中原由,心中卻不自禁湧上一股暖意……要知他自幼流落民間,慣與下人交往,因而對他們的疾苦哀樂,最是明了,這刻眼見眾人真情流露,豈能不感同身受?
那少年似是未經曆過這種場麵,顯得有些慌亂,雙手急擺道:“諸位快快請起,天寒地凍的,何須這多繁瑣禮節?”說著便要俯身攙扶。譚望見狀,急忙橫身在前,垂首阻止道:“殿下,奴才們這是高興,便由得他們吧。”抬手指指木屋,接道:“少主人,那長廊盡頭便是雅間,您先請用膳,這裏屬下自會處理妥當。”少年籲口氣,如釋重負道:“也好,也好。”邁步進了木屋。
木屋內果有條長長的廊道,三人行至盡頭,隻見右首一間房前,立著兩名侍女,見了少年,不免又是一番禮數。少年推門一看,菜肴已擺得滿滿當當,便不耐道:“你倆在外候著,這裏不需服侍。”待二女退出,少年往主位一坐,對黑蛋道:“肚子餓了吧?請隨意用,不必客氣。”
黑蛋早已迫不及待,嘻嘻笑道:“多謝了。”一屁股坐在側位,甩開腮幫子便即開吃。吃著吃著,發現紅衣男孩坐在對麵不住張望,黑蛋臉往下一沉,舉起筷子衝他虛虛一點,惡狠狠道:“看什麼看,小心我連你一塊吃嘍。”
男孩半點也不害怕,輕輕吐下舌頭,小聲道:“李家哥哥,你的吃相好嚇人,是不是從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黑蛋把眼一瞪,筷子砰地落桌,正要對此謬論展開反擊,男孩忽又歉然道:“啊,我想起來啦,昨晚睡覺時,娘說你從小流浪江湖,特別可憐。李家哥哥,你平日裏一定常常餓著肚子吧?”
黑蛋聽後心中一動:“既是梅殷的娃,他的娘定是那寧國公主了,小爺得套他幾句。”於是將反駁之詞生生咽回肚裏,歎口氣道:“是啊,哥哥行走江湖的時候,經常餓得頭暈眼花,前心貼著後背,咦,這些你娘是怎麼知道的?”
男孩偏頭想想,道:“她就這麼說的,我也不曉得。”黑蛋夾口菜放進嘴裏,問:“昨晚你爹爹也在嗎?”男孩點點頭:“爹把帳篷讓了給你,沒處睡覺,隻好過來與我們同住了。”黑蛋道:“你爹爹待我可真好,他也說起我了麼?”男孩道:“嗯,爹爹說,要帶你同回皇城呢。”黑蛋道:“你娘怎麼說?”男孩道:“我娘說,到皇城後要教你念書,還讓我今天別忘給你解開穴道,後來…後來我好象睡著啦,他們又說什麼就不知道了。對了,李家哥哥,你會和我們一起去京城麼?”
黑蛋道:“這個嘛,唉!我當然很想去了,可是哥哥打小在北方長大,哪裏適應得了江南的氣候。”
少年原本一直在旁靜聽,這時道:“適應氣候有甚難的,我雖從小生長在江南,可這次出行,沿途一路北上,至今已三月有餘,不也好好的嗎?”
黑蛋不肯在他麵前示弱,立刻改口道:“嘿嘿,我也就這麼一說,想我李黑蛋甚麼苦沒吃過,給我幾天時間,氣候自當不在話下。隻是…隻是黑爺早已習慣在外流浪,不喜歡呆在城裏罷了。”
少年道:“你未去過京城,自不知城裏的好處。”語聲一頓,上下打量他幾眼,又道:“還有,你既長著一張黑臉蛋,若是還在江湖行走,日後恐怕多有不便。”
黑蛋眼皮朝上一翻,不悅道:“有什麼便不便的?那桃園結義裏的猛張飛,梁山好漢李逵,哪個不是一副黑臉膛?嘿,瞧那個威風!”
少年冷笑一聲,不屑道:“你說的兩位不是莽夫便是草寇,也要拿來人前現眼。”
黑蛋眼珠一轉,砰地拍下桌子,道:“瞧不起他們是不是?那前朝有個包青天包大人,生得麵若鍋底,黑得一塌糊塗,難道他也不是英雄?”
少年微微一怔,偏起頭忖了忖,道:“嗯,你說的是包拯包龍圖吧,他倒算個人物。”
黑蛋頓時得意,飯也不吃了,支起二郎腿道:“你承認就好,自古以來黑麵英雄多了去,哪像那曹操、秦儈,雖然臉蛋白過小爺屁股,卻隻懂陷害忠良。”說完斜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瞄了瞄少年的麵孔。
少年眼裏閃過一絲怒意,正待張口說話,男孩忽然起身拽下黑蛋的袖口,道:“李家哥哥,我隻曉得梁山有個好漢叫武鬆,你說的李逵又是什麼人,能講給我聽聽麼?”原來那武鬆生平所為合乎禮數,他在私塾時,教學先生閑來倒是偶有提及,而李逵卻是聞所未聞。
黑蛋聽此提問,登時眉花眼笑:“哈哈,小兄弟,你算是問對人啦。那李逵呀,江湖人稱黑旋風,平生殺富濟貧,快意恩仇,與我最是投緣。”語聲至此一頓,擺出副無限向往的表情,搖頭晃腦道:“哎呀呀,嘖嘖嘖,說起李大英雄的事跡,便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男孩聽得心癢難耐,央求道:“李家哥哥,你就從中挑出一樁,講給我聽聽好不好?”黑蛋舉茶碗呷了口水,皺起眉頭道:“兄弟,這可難死哥哥了,那黑旋風恁多的英雄故事,你讓我講哪個好呢?”瞥眼少年,見他似也在聽,不由精神一振,拉長聲調道:“好吧,瞧你哥哥長哥哥短的,也不能白叫,我便說個李逵探母的故事罷。”咕嘟又喝口茶,方才慢騰騰道:“話說那梁山好漢李逵,不僅一張黑臉長得威風,還是個天大的孝子。有一年他回家探母,突然遇見三十幾頭大老虎……”
剛說這裏,突被少年打斷:“慢,我聽爺爺說,老虎甚少結群而行,便是山裏獵戶,一次能見三、兩隻也屬難得,怎會有三十多隻?”
黑蛋頓時語塞,支吾道:“這個…這個…”眼珠左右轉轉,問:“你爺爺是南方人吧?”少年道:“不錯。”黑蛋又問:“那他去過梁山嗎?”少年略一遲疑,道:“這些年他老人家一直在南方,應該是沒去過,不過爺爺年輕時征南闖北,想來……”黑蛋聽到這裏,已自放心,咕地打個飽嗝,截斷他道:“嘿嘿,我說怎麼傻得冒煙,原來爺倆都是江南的井底蛙。”少年臉一沉,道:“你說我爺爺是什麼?”
黑蛋一驚:“不好,都叫他皇太孫,瞧適才那陣勢,那皇帝老兒恐怕便是他爺爺。”急忙衝他作個鬼臉,轉開話題道:“那梁山周邊山連著山,半年也走不到盡頭,唉,隻可惜你們年齡太小,不曉得裏麵有多少頭老虎。”說著,轉頭問男孩:“老虎乃山中之王,你知道嗎?”男孩道:“沒錯,外公也是這麼說的。”
黑蛋精神一振,狠狠讚了男孩一眼,豎起大拇指道:“你外公了不起,與哥哥我一般的有見識!”男孩一臉的迷茫,撓撓頭道:“可外公和爺爺是一個人呀。”
黑蛋暗叫聲苦,忙再拋個問題:“這麼多老虎,你能猜出它們在做什麼嗎?”男孩道:“他們在吃東西。”黑蛋搖頭:“不對。”男孩道:“它們打算睡覺。”黑蛋又搖頭:“再猜。”男孩鎖起眉頭,嘟噥道:“我猜不出。”少年輕輕哼了一聲,插話道:“有甚麼可猜的,我華夏大地,自古往今,數山東境內虎患最重,它們這是要結群下山騷擾百姓。”黑蛋頭搖得仿似撥浪鼓:“不對不對,都不對。”
男孩又扯扯他袖子,央求道:“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出來嘛。”黑蛋道:“好罷,你們且俯耳過來。”壓低嗓門,神秘兮兮道:“告訴你們,它們在開會。”
“開會?”男孩與少年均是一愣。黑蛋道:“有何稀奇的?人有人言,獸有獸語,梁山那麼大,自得選出一個真正的大王來。”
男孩恍然大悟,拍手叫道:“有趣有趣,外公常說老虎是獸中之王,沒想到在它們當中,還要選出個帶頭的。”隨又麵現憂色:“這麼多老虎,那李逵該怎麼辦呀?”
黑蛋清下嗓子,唾沫橫飛道:“想那黑麵英雄李逵,他是何等人物,老虎們雖然將他圍個水泄不通,可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抄起一對黑色板斧,喀哩喀嚓先將身前五隻劈作兩半;又探出黑掌,從背後抓起一隻母老虎,掄圓了在空中耍了七、八個來回,待那畜生暈頭轉向,才拋向半空。這還沒完,他見兩丈外一塊石頭上立著個白額老虎,好象在坐鎮指揮,便大步上前,飛起黑色大腳,砰的一聲,將這白麵畜生踢出三裏開外。”說完又乜起眼睛,偷偷瞥了少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