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2)

他計算著信件可能到達的時間,也計算著暑假還剩下的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暑假即將過去,他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憂愁。一個星期後,他預感她可能會給他打電話。他開始躁動不安,夜裏也不關機,總是注意著電池的電量。每當手機開始震動,他就匆忙地跑過去,心裏的火花又爆裂地燃燒起來:難道是她的短信?可並沒有陌生的號碼給他發短信,更沒有陌生的未接電話。這樣又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那天夜裏,他突然覺得不用再等了。他從床上坐起來,把手機關掉。他想他現在可以確定了,她根本不想再見到他,她可能想像忘掉一個過失那樣忘掉他。這樣,他反而覺得平靜了,不再受焦躁的等待和期盼的折磨。他開始等著開學。

那天晚上,隻有他和父親兩個人吃晚飯,母親去參加同學聚會了。母親回來的時候,他正在餐桌那兒給貓準備雞肝兒拌飯,因為它現在改變了習慣,總是在四五點鍾吃一頓,再在九點多鍾吃一頓。他發現母親打扮得很漂亮,化了妝,還掛了一條水晶項鏈。

母親很興奮,沒有換衣服就坐在沙發上對父親講她的聚會。她提到一些女人的名字,大部分他都沒有聽過。後來,她說:“上次住在咱們家那個薛彤,我今天才知道她得了乳腺癌,上次來主要就是到醫大附屬醫院確診的。她也沒和我說,可能是怕我們覺得晦氣。我今天碰見了曉棠才聽說,還挺可憐的,可能回去就得做手術。不知道現在怎麼樣,我有空得和她打個電話。哎,挺可憐的,現在得癌症的真多……”

“真想不到,”父親有點兒淡漠地說,“看上去還好好的。”

他把小貓帶到陽台上去喂。在從客廳流瀉到陽台上的、那條帶狀的燈光裏,他蹲下身,一動不動注視著那動物輕輕晃動的脆弱的頭顱和它背脊的線條。吃完以後,貓滿足地離開了。他拿掃帚把灑在地上的殘渣掃幹淨,才回到自己房間。他聽見父母在外麵的說話聲、洗澡間裏傳來的水聲,直到一切平靜。他倚著床頭,在黑暗中不知道又坐了多久,然後他躺下去,凝視著頭頂的黑暗漸漸變得模糊、含混。“癌症”這個詞一直在他腦海裏盤旋、飛撞,卻缺乏真實的分量,因為他不明白這個險惡的東西對她具體意味著什麼,他隻能想象他所接觸過的那柔軟、美麗、豐滿的東西漸漸幹癟、枯萎、消失,成為可怕的傷口……在晨光和夢境交織的那片藍色光線中,他感到淚水一再湧滿眼眶,可讓他痛苦的卻是些毫不明確的東西,這痛苦本身就是縹緲而充滿疑惑的。仿佛有一個強大、虛浮而恐怖的東西籠罩住她的命運,而陰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在這陰影之中,他隻覺得自己軟弱、愚蠢而渺小。

假期最後一天的上午,他準備好第二天去學校要帶的東西,把跑鞋刷洗幹淨。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他照常喂小貓吃了一個雞蛋。將近傍晚時,他來到郵局,郵局綠色的大門和細長的窗戶都已緊緊閉攏。他從車簍的袋子裏拿出四張明信片,猶豫著是否寫上“祝你健康”之類的話,後來卻沒有寫,也沒有填上寄信人的地址。他把明信片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投進郵筒,似乎它們可能輕易地破碎、遺失。然後,他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黃昏時候橘色的光芒已經潑染在街道、樓房和路旁的大樹上。上車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矮墩墩的郵筒孤單而靜默地立在那兒,仿佛被遺忘在一切光線、色彩和陰影之中。

2009年7月17日於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