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Dilemma(1)(1 / 3)

一 神隱

鍾青葉記得他小時候曾跟一些小朋友玩耍。那是初夏,黃昏剛過去點,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光線朦朦朧朧還在,天空跟絳藍絲絨似的,星子並不算頂清晰。地上萬物都罩了層影影綽綽的薄紗。

這正是捉迷藏的好時候。

鍾青葉是被抽到簽,不得不承擔捉人責任的那個倒黴蛋。他舉起雙手蒙著臉,大聲喊:“一、二、三……”聽著小夥伴們嘻嘻哈哈四散跑開,心裏癢癢,忍不住指間露出條小縫,看著他們躲進葫蘆架下、青菜叢中、辣椒棚裏、破水缸後麵……

對了,忘了說明,這是個菜地。很普通的菜地。除了被毛毛蟲咬一口,鍾青葉簡直想不出這裏還能有什麼危險。任何人都想不出。

他數到了一百,朋友們的笑聲似乎還在他耳邊回蕩。他放下手,滿懷信心的掀起大蘿卜的葉子——沒有人;鑽進豆棚裏——沒有人;踩過紅薯藤——沒有,沒有;繞著水缸轉了一圈又一圈,誰也捉不到。

暮色沉沉籠罩下來。“咯咯咯”,笑聲似乎還在響,但那隻是夏蟲的鳴叫。鍾青葉不知道自己在菜地裏呆了多久,螢火蟲曳著金黃色小燈籠在他身邊流過。當大人們焦急的喊叫著找來時,他大哭起來。

他的小夥伴們被菜地吞噬了。

後來,他的母親沒有正麵回答他的疑問,隻是告訴他:“你做了場惡夢。”很快帶他搬家到另一個城市。幼小的鍾青葉難以理解母親的決定。就算說大人的很多決定都無法令小孩理解,搬這次家也顯得太倉促和沒有必要。

後來他學會了閱讀,找到了故鄉幾年前的報紙,看到長篇累牘的報道:“七齡童在菜地捉迷藏,躲進紅薯窖,九人中隻有一人生還。”他迷迷糊糊想,這也許就是真相了:母親不希望他再留在這樣慘劇發生過的地方,便體貼的帶他搬家。

所謂真相,是邏輯正確、暫時沒有反證、而且你願意相信的那些話。

多年後的鍾青葉讀了心理係,在許多奇奇怪怪的案例裏,他偏愛那種“神隱”類的事例。譬如有條偏僻道路呈大V字凹陷,在暴雨之後積了些水,一個放學的女中學生騎著自行車過來,沒有繞道,騎進了水裏。那水黑黝黝的,映著燈光,看上去像個深淵,但其實不是很深,最多淹沒半個輪胎。她是本地人,一定是很熟悉地形,所以滿不在乎就騎進去了。水漫過半個輪胎、整個輪胎、自行車架、還有她的脖頸,很快淹沒她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的頭顱。她消失在那個一米長、小半米深的V形積水裏。有個男人站在旁邊目擊了一切,呆呆張大了嘴巴,慌張跑去撥報警電話。

警方當然沒在那灘積水裏撈出任何東西來,除了幾把淤泥。他們甚至排幹了積水,讓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麵羞澀的露出那張皴裂的老臉——地麵上是有裂開幾道縫,不過連隻貓都吞不下去,更別說人了。

他們也沒找到那個報警的男人。出於謹慎,他們把這個案例提交給鍾青葉所在大學的兩位著名教授,希望得到意見。教授的意見是:那個男人或者是嘩眾取寵,或者——雖然這樣的可能性也很小——純粹是產生了幻覺。反正警方沒在那裏方圓幾裏搜出任何女屍來,它就被擱置了。失蹤少女的報案仍然有,但你如果檢查任何城市的失蹤記錄,就會發現在任何時間裏,總有幾樁懸而未決的失蹤案,失蹤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是成年人就是未成年人,任何性別和年齡都不見得特別。教授和警方達成一致意見:這個報警電話毫無價值。

對於獵奇的公眾來說,這種事也許很有趣。在心理學上這隻不過是一樁無聊透頂的懸案。它很快被忘卻了。

四、五年後,也許隻有鍾青葉還記得它。

鍾青葉不能控製自己幻想:如果呢?如果那晚,真的有個少女消失在水裏,就像那個黃昏,他的夥伴們一個一個消失在菜地中。心底某處角落裏,他堅持告訴自己,紅薯窖什麼的都是扯淡,他們就是那樣消失的。沒有意外、沒有遺憾,甚至連魔鬼的邪惡力量也不存在,他們隻是平和的回到了神的懷抱。

形容這種奇跡的專門詞彙,叫作“神隱”。

二 轉運

鍾青葉很小心的控製自己,盡量不把“神隱”這一類的詞彙說出口來。如今他是個專業心理谘詢師,你看,心理谘詢師與神棍有天壤之別,盡管都運用種種心理技巧、以便取信顧客。前者的措詞必須更加謹慎、言而有據。適當的保留、適當的表示懷疑或者譏笑,會令他們更權威,怪力亂神和天馬行空則不行。

所以那女孩子敲開鍾青葉的門時,他很受困擾。

第一印象,他覺得女孩子很年輕——簡直是太年輕了,頭發削得很短,烈烈的像一團剛出生的火苗。但她的瞳仁是亞麻色的,灰蒙蒙像一團霧,足掩下千年秘密的樣子,凝視時有縷蒼老的涼意。她眉毛粗而短,像唐朝的妝容,墨筆左右兩點,突兀得簡直高貴;手長腳長,動作輕俏得卻完全一副野蠻沒教養的樣子。她從麵容到儀態處處都矛盾。

鍾青葉不喜歡矛盾的人。從最自然的角度來說,一個智慧、健康生物的表現應該是融彙和諧的,譬如一隻猴子想去抓桃子時,左手向前伸,兩腿不會往後退,右手更不會掄圓了給自己一個嘴巴子;一隻狗想同你親近時,舌頭舔著你,爪子也不會同時抬起來給你一記致命襲擊。

人受過教育之後,可能會有所掩飾,譬如一個女子看到心儀的男子,心是肯了,眼睛卻羞怯的下垂;一個職員麵對垂涎的職位,恨不能一把搶到手,口裏卻假裝謙遜——但總的來說,他們的反應仍然應該符合最基本的邏輯與和諧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