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應了一聲,從我身邊擦過,去取水。他沒有看我一眼。
一樹花,清得毫無顏色、淨得連一隻細蜂都不驚動,我這樣以心血交付的花事,對人類來說,隻是頂頂不起眼的葉底小花。他何必看我。
我對他的牽絆,隻是我自己的事。他與我形同陌路。
客人鬥篷揚起,蒼藍的暮色忽被撕裂,冰山凜銳的蒼白在裂縫後顯現。
夢咒被撕裂,現實就顯現了。
“真的出‘海’的話,我就被帶入大封印結界中了是嗎?想用這樣的童話就誘我去……冰王是有多麼幼稚?”慧王哼哼連聲,舉手。
手掌挾著憤怒與死亡。
憤怒是他自己的,死亡卻要賜給少鷹。
——是的,少鷹,我已經想起來了。當我還是一顆果子時,冰王揉下了我的飛膜,把我遞給他,他把我的硬殼啄開。我曾試圖抵抗,終於還是屈服了,誰叫他有最銳利的喙,我命中的魔,鷹中的鷹。
裂了縫的我,被種進泥土裏。我曾好奇而新鮮的在那裏逛了好一圈,如果不高興了,我可以逃開,躲得遠遠的,誰都找不見我。跟那些傻傻的種子不一樣,它們種在哪裏就隻能在哪裏發芽,我卻有選擇的權力。雖然還小,但我知道我有這樣的能力。
我之所以沒有從那片雖然肥沃、卻難免陰鬱無聊的土地中逃開,全因為聽見他在上空的清唳,叫我顫栗、也叫我向往。我回來,發了芽,一夕長成,身姿苗條、顏色清碧,但或許,跟旁邊所有的新樹比起來,也並沒有更俊秀多少。
他一視同仁的照顧我們,講些故事逗我們,時不時會離開林子辦點什麼事。他經過我時,我就盡力的伸展開枝條,讓枝梢的影子與他的足影,多一點點纏綿牽絆。當同伴火紅的花瓣吹落在他肩頭,我難受得像有小蟲子在啃齧我的樹心。
我想我快要死了。
就在那一天,他說了星星的故事。說的時候,我沒聽懂。當他離開後,在寂寂、又深深的林子裏,小蟲子咬了又咬,我忽然懂了,關於新生與死亡、光彩與遺憾,那些愚蠢的指望與悲傷,刹那間叫我突破樹木的界限,成為了樹人。
也是那一刹那間,我開出花兒來。
不如同伴們那些姹紫嫣紅的碩大柔軟花朵,可這是我的花。我珍惜的留著它們,動也不敢動,隻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了我的心事,在無聊而庸俗的泥土中化為塵埃。
他卻去了那麼久,沒有來。
終於我無可奈何放棄了大部分的花,留不住了,它們也隻有零落成塵,唯有一朵,我用盡全力都守著。
如果他能聽見、如果他能看見,隻要一句、隻要一朵。
這一朵就是我超越言辭的指望。
他終於回來,卻沒有第一眼就看到我,仍然像往常似的,一路同樹木們問候過來。擦過我身邊時,他很高興的拍拍我,招呼了一聲“你啊”,似乎比招呼其他樹木更親密,卻也沒有停步,就過去了。我那朵留到最後的小花,悄悄飄落到地上,“哧”的一聲,比歎息更輕,他也沒有回頭。等他走得連影子也看不見,我就靜靜的拔出我的根須,走到了林子的深處,落完所有葉子,變成枯樹。
後來,他好像找過我。再後來,他好像離開了這片林子。我不清楚,我忘了。我把自己封閉成一個懶而漠然的樹人。
慧王的手,挾著死亡,拍向少鷹。
我從慧王帽沿上跳下來,擋在他們中間,沒辦法選擇,注定的。“啪”,擋住慧王的一擊,我一定是碎了,從樹葉到根須,都碎為一地殘渣。
奇怪的是,我又明明還活著。
慧王的十指,緊緊扣住了我。
呼呼的風掠過。慧王扣著我,向山上疾奔。我聽見他牙縫裏喃喃:“碧落,碧落!”
過了一會兒,又牙疼般吟歎:“流年曆曆,碧落幽幽。挽不住的流年水茫茫,折不斷的碧落骨錚錚!”
這些話跟我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