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龍,一條寂寞的龍,沒有家沒有族。
家和族,本來是有的,都毀滅在那天的屠殺中。
那個男人用腥風血雨篡奪帝釋天之位時,我們的龍王用盡一切辦法保證了龍族的安全,甚至包括向他屈膝。可是,當他坐穩帝位後,我們卻被滅族了。
無數的鐵血戰士從那個男人的座下衝出來,闖進龍族的住界,沒有表情、沒有感情,隻是一刀一刀、一條一條,屠龍!
每一條龍倒下時,都要用生命作最後的詛咒,那個古老恐怖的詛咒:
“擅流龍之血者,將身受天上地下最大的不祥!”
——可是這也不能阻止這場屠殺,最後連我們的龍王都倒在血泊中。
我隻身逃出,躲在深深的不周山裏、深深的迷津底。
這已經是西方的邊界了,再過去就是神秘的東方,不周山周圍是一片荒蕪,隻有險峻的群山。我想我終於安全了。
這裏除了我還住著一隻東方的妖精,她是一隻狐狸,長著九條像火一樣熱烈和蓬鬆的尾巴。我從來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她從來都不說。
她從來隻會發些亂七八糟的感慨,像早晨的風怎麼輕得像歎息、黃昏的風怎麼濃得可以醉人,晚上的夜空又是怎麼美麗、星星亮得好像用九條尾巴仔細擦過……她好像很為她的九條尾巴自豪,連名字也叫九尾。
“九條尾巴有這麼好嗎?”我曾經困惑的問。
她用力的皺起鼻子叫我笨龍,並且跟我解釋“九”這個數字是如何尊貴,東方的天廷以“九”為數,空中星宿以“九”為宮,狐仙中九條尾巴就代表最高的修行。
“為什麼?”我還是很困惑,“十條尾巴不是比九條更多嗎?”
她用尾巴敲我的頭,嬌聲說:“笨笨,十是滿數啊,過滿則溢;而九呢,九九歸一:九是美、是力,是天上地下的一切和終結!”
我不是很聽得懂,並且不喜歡人家敲我的頭,並且也不喜歡她的聲音——太嬌了,好像總有點假。
忽然她用尾巴尖輕輕撫摸我從頭至腹長長的傷疤,好奇問:“你打過戰嗎?”
我猛的掙開,把頭舉到遠遠的半空,警告道:“你不要再碰我。”
她一怔,“嗤”的一聲:“稀罕!看你這樣,肯定是打輸的。”
我的心很痛很痛的抽緊,隻有猛的紮進深深的水底,任迷津水麵激起衝天的巨浪,隻顧得一頭鑽下去、鑽下去,痛苦的抽打著尾巴,把淚珠一顆一顆擠出來、一顆一顆埋進淤泥底。
……隱隱九尾好像在岸上叫:“什麼嘛!膽小鬼,誰過去沒受過傷,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我沒有理她。她根本不理解我。
後來我一直沒有浮上水麵,連她在喊:“笨龍,你死了嗎?請回答有或沒有!”我都懶得答腔。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叫了。我迷迷糊糊睡過去,夢中又是血海,密室門隆隆落下,王握緊我的手:“我進密道了,你守在這裏,他們要是打破門,你豁出性命也要擋住。”
我忠肝義膽跪稟:“王放心!一切有我!——隻是那奸賊何以要滅我龍族!”
王勉強忍住眼淚,張開口,開始——歌唱?緩緩的歌唱!
也聽不清歌詞,隻是四字一停、五字一頓,斷續、起伏的,不知沉下了多少說不得的悲涼。每句都以“殊”音作結,細細拖長開去,輾轉、無奈,像血流到了盡處,濕潤的疼痛化作幹涸的絕望。
我不由自主的浮到了水麵。星光下,九尾在靜靜歌唱。救我出惡夢的原來是她的歌唱。
我忽然忍不住開始訴說,說那一場沒人料到的屠殺、說刀光和血影、說我是一條不祥的龍……邊說邊把新的淚珠迅速藏到身下。
“為什麼要藏起來?”九尾注意到了,“鮫人的眼淚是珍珠,你的也是嗎?”
“是,晚上會發光。”我老實道,“所以不能給人看。”
“為什麼。”
“因為,看到龍的淚光的人……會一世悲哀。”
她的手像被燙一樣猛縮回去,忽然叫道:“騙我!你自己看了沒事嗎?”
我低下頭:“有事的。所以一條龍最好不要哭,隻要哭出一滴眼淚……就是一世悲哀。”
九尾沉默了片刻,柔聲道:“喂,你想念族人嗎?”
我背過身去,說不出話。
九尾歎一聲,念了一句話:“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這句話我居然聽懂了,身子陡然一震!
九尾“咦”的笑道:“你懂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你懂了什麼?”
竟敢小看我!我一字字道:“千裏孤焚,無處話淒涼。就是說我一個人在千裏之外,心難過得像燒一樣,卻沒有人可以說!”
九尾一呆,“卟哧”笑了:“真聰明!”
這是她第一次誇我,我不由得抓頭笑,又問:“你剛剛唱的歌很好聽,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