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玉程開口,聲音嘶啞鏽澀,“我這樣子,還能做什麼?”
“你是在怪我麼?”她倒覺得詫異,“抬頭看我。你不是說你忠於我?”
“……”仿佛是這麼說過。
“堂堂男兒,有臉有皮、有筋有骨。你那話不是隨便說說的吧?不會是跟什麼人都可以說,我如果剛好在,就對我說,如果沒有我,也會去跟別人說的吧?”
“不會!”何玉程氣惱回答。這種相思,一生一次害給一個人都已經嫌多。
“那麼,我進了宮,你在外麵也沒什麼意思,讓你進來,有什麼不好的呢?”她理所當然的質問。
“……一切聽娘娘的。”這細聲細氣的聲音,出自何玉程,卻不是他說的。那道妖魅的聲音,自動奪取了說話的權力,代他獻媚、代他謝恩、代他應下了繼續替她製新鈿的命令!
他現在知道了,這縷聲音有它的靈魂、它的野心。它寄宿在他的身體裏,操縱著他一步一步走到這裏。他淪為了它的傀儡。
“有一件事是我自己可以控製的。”他回到房中,同它爭辯,“我不會流淚。沒有真心眼淚的話,連你也沒辦法吧?不然你何必找上我?你的陰謀,不管是什麼,都到此為止,我不會讓你得逞。”
“一個男人用眼淚作要挾,還真是好笑呢!”它捏著嗓門,模仿她的聲音,“不過,你現在也算是男人?”
它是想要刺痛他、讓他流出眼淚來。他隱忍著,像尊鐵像。就算他隻是個卑微的工匠出身、就算他已經被莫名其妙的妖怪纏上,就算——就算他愛的女人給他施了腐刑……
“你的人生還真悲劇啊。”那聲音恢複了它本來的音色,稚嫩得像個孩子,直率得可惡樣子,“總是想去一個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像我一樣。”
“誰像你一樣?”他反唇相譏,“我是被你施法迷了心竅而已!”
“就是這樣!”聲音很愉快,“什麼相思?根本是我讓你難過、讓你想她。我知道她要進宮,希望你追著她、並且帶上我。這樣稀裏糊塗被我利用的你,是不是很可憐呢?哭一場吧!”
“不!”何玉程嘴硬,“不可能!我喜歡什麼人、就是喜歡什麼人,跟任何妖怪的法術沒有關係。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就算是好啦。”聲音毫不氣餒,從善如流,“你那麼喜歡她,她要你做的事你為什麼不做呢?喂,她隻要你的眼淚!”
守在外頭的兩個公公,聽何玉程在裏頭嘰哩咕嚕了很久,像在跟誰爭辯,從薄暮一直爭到昧旦,而後,寂寂無聲。
曙光初綻時候,門開了,何玉程精神萎靡、紅著眼圈,遞出一把花鈿。
這是把彩色的花鈿。
攙了金粉、攙了螺子黛、抑或攙黃連。何玉程還是哭不出,但為了滿足自己愛的人,他把各種奇怪的東西抹在眼睛上,刺激自己哭出來,把眼淚滴在骨杯裏。
後來幾天,他發現,混和著薑黃的鬆煙效果最好,於是他捧出的花鈿多半是幽暗的,似夜色,夜色中迷迷蒙蒙的微黃,像揮之不去的黃昏。
這樣的花鈿適合點在唇角,像酒窩,有種妖異的快樂,笑得喋出血來,還要笑,永遠永遠。
她很喜歡,要他多做一些,並且即使酒窩翠鈿很美,仍要換些樣式,並不是先前的有什麼不好,隻不過,為變而變。
他製了“櫻桃破”,紫紅色的,點在嘴唇上,像不小心被咬破而滲出的毒血;“蝶足躡”,點在睫毛上,青綠閃動;“飛螢碎”,撒在蟬翼髻上,流光點點。
從他親手奉出的花鈿,他能看出她想取悅的是什麼人:懂得怎樣欣賞美色、更懂得怎樣欣賞悲劇、帶點輕微的殘暴和任性、喜新厭舊——現任的皇上,是這樣的人嗎?那她的路會很辛苦。
他沒有太多精力為她感歎。那妖魅把他大半的心神都控製住了。他已經是當紅妃子最寵愛的首飾大師,可以在宮裏大部分地方任意走動。它便控製他遊走,一處又一處,找著什麼人。他意識到它要找個什麼人,之所以一開始幫他認識她,也許,是有預謀的吧?她隻是座橋,可以把它帶進來尋找……誰呢?
小橋上沒有、假山後沒有,罪人的掖庭沒有、冷宮沒有。它拖著他的身體追尋某種無形的氣息,一寸又一寸、一步又一步,直趟到一片冬青樹後,拍打著翠藤爬滿的宮牆,“這裏是不是住過一個女人?她性格平和安靜,步履輕捷。誰看她一眼,她都會報以微笑。但是那麼害羞嗬,她,一受到驚嚇,整個人立刻像枯枝似的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