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之絕技,刻花能馥、刻鶴能舞,非達官貴人不接單、非高士摯友不展藝,皇帝佬兒都要敬她一樽酒。我身為她徒兒,雖未登堂入室,怎麼、怎麼,就能輕易刻給這幾位父老嬸姑“擺著玩玩”?我很覺受汙辱。
他們投我以噓聲,視我為吹大牛。我一怒之下,也曾刻了隻獅子,拳頭大,蔚為可愛,本街朝奉隻肯出兩文錢,因為不夠大、石料質量又普通的關係,而且獅嘴裏沒像流行的那樣叼一個球,非常不入他眼。後來那兩文錢不知給哪個小孩偷去買糖了,那獅子聽說給朝奉娘子墊櫃腳,而我就再沒回過鄉。
這次回去一看,變化是蠻大。首當其衝就是城外那座青山,石質酥脆,幾年前就時不時被風雨剝下一大塊來,而今剝落得更多,竟把座大山蝕刻成臥佛樣子!了不得,引得遠遠近近都要來看佛。卻是作孽,師父當年安置我母親的屋子,就在山前一塊小丘上,不知哪個多嘴的道:“呀,這丘恰似佛前一個香爐。”引動當地貴人興致,要買這塊地。仆婦跟我講:“誰肯同那府裏作難?實實的那份地契不知為何,竟找不到了!他們竟說我們故意的,要拿片子送我們見官!”
在仆婦跟我說話時,母親一直抱著床頭欄杆,淌下滿枕口水,神神叨叨的向窗外努著嘴。
函鶯“呀”了一聲,掩嘴看我。
我母親的病,是瘋病,比其他一切病都難堪,但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名義上的母親,也養了我不少年。她的福祉,我總要關心。這地方既呆不安穩,收拾收拾,棄屋而走也就罷了,地契不在,隻當這是塊空地,丟予他們,不爭這口閑氣也就罷了。
仆婦得此主意,異常歡喜,就收拾各色粗細家什,母親卻忽然不說話了,連瘋話都不說,光著兩隻眼睛隻瞄著函鶯。
函鶯怯怯往我身後一躲。
母親在床上,忽而支起身子,正坐,雙臂平舉,行了個嚴規合矩的大禮,連臉上的表情,都莊嚴得好在神廟上作侍奉。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母親真是一名前宮女,而不是個普通的鄉婦。
怔忡著,我聽她朗聲寧氣道:“殿下,婢子該死。”把頭磕到床板上,“此子,還求殿下看覷.”
母親是對我臂彎下的人求的。我低頭,看函鶯小小的臉在那兒,碎發還是亂蓬蓬遮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臉,隻聽她用出奇鄭重的語調回答:“我答應了你。”那感覺,真有點……像師父的樣子?
母親再沒抬起頭來,我搶步上前,一摸,她脈搏都停了,表情安祥。這麼多年,我從未見她有這樣安祥的表情,仿佛擱下重擔,得歸樂土。
之後我可能是昏厥了一段時間,因為有那麼一段記憶,對我來說是空白的。等我恢複意識,仆婦已經把家裏亂七八糟東西收拾了一頓,不知哪兒借了個平板車來裝著,函鶯給我母親梳了頭、洗了臉,甚至還穿了身幹淨袍子。她們說,我沒有暈倒,隻是坐在旁邊發了好長的呆。
想到要報喪、布置靈堂、找棺木、找墓地、到裏正那兒消籍、辦法事、守靈、扶棺、落葬……我心淒涼,恨不能再厥過去一次。
有一夥善心人解除了我的煩惱。當是時也,我猛然間恍惚覺得外頭有千軍萬馬紛至遝來,天日為之一灰,碎磚與亂瓦齊飛,詛詈與嘶吼共輝,縱然年節的花炮都沒這麼熱鬧——等一下,他們還真的點了幾大把爆竹,往屋裏丟!
我們像是被燎著腳爪的老鼠,全跳了出去,那一陣焦頭爛額就別提了,來犯者七嘴八舌,曆數我們耽誤熏肉造亭子請老爺賞佛的孝心,死罪死罪!我很覺得他們打算當場執行我們的死罪。
不知哪裏響起尖銳而短促的一聲,像打嗝,又像雞被踩著了脖子。此聲一出,群凶噤聲,且向兩邊退開,叫我終於看見了發話者是誰。
首先,我認為,這個“誰”是一個球體,而且,還是披著上好綢子的有錢球體。至於這綢緞上上下下各種晃眼的金光寶氣,隻能進一步說明,當一個球體有錢而無品時,可以奉獻出多麼驚世駭俗的視覺盛宴。
而他似乎認識我的函鶯,伸出白白胖胖兩隻手,又哽咽的來了一聲:“呃!小仙女!”
等一下!為什麼他叫她小仙女?——順便,再等一下,為什麼我打心眼兒裏稱呼函鶯為“我的函鶯”?
莫非喪母之痛把我的腦殼都刺激壞了麼!我很擔心我傳上家母之舊疾。
那隻球體捶胸頓足:“小仙女,你為什麼呆在那個小白臉旁邊!”
成天日曬風吹,我很白?他們全家才白!我怒目了。
他也發覺用詞不當:“——啊那個牛糞蛋顏色的小白臉。”
這罵得倒新新。
“——你再不識相我就動手了!”球體慨然道。
我很想嘲笑他,可惜湧上來的群凶不讓我嘲笑。我想踢騰掙紮一下,可惜一根大木棍直接撩上了我的後腦勺。我聽見函鶯尖叫,還有棍子“哢”斷掉的聲音。是誰又朝我屁股上賞一腳?我直接被撩到了山丘底下。
山丘之所以稱為“丘”,是相對於大山來說的,若相對於我來說呢,那也夠摔暈我有餘了。請原諒我在丘底迷迷登登坐了一會兒,深刻哀悼為什麼我隻是個小石匠,而不是大俠、大官,諸如此類。
四
之後仆婦好容易摸到丘底,扶我上去。衙內一夥人已經挾著函鶯遠了,小小三間木屋畢畢剝剝燒著,可能是被剛才的爆竹點燃的,一會兒就燒了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