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石精(1)(2 / 3)

外頭忽響起了笛聲。

泠泠若山間流瀑,一變,月光清越,複一變,老藤糾葛綿遠,映那月光瀑光,森幽而微涼,涼若佛座前的歎息。

我的手又攥了起來,人就要躥出去。

猛想起一件事,不,兩件事,先提起一個石瓶,複在函鶯肩頭按一按:“你躲著。”

師父心思深不可測。我收了函鶯,她老人家或許會高興,或許不。若談得融洽了,慢慢兒和盤托出也使得,但不在今時今刻。我不想冒險。函鶯不宜太早露麵。

我提著瓶兒,躡足,屏著呼吸,看風前橫笛的仙子。

跟三年前我記得的樣子沒有大改,似乎清瘦了些,還是迷人。發絲很細,月華下泛著褐色,令我心跳。她還是不耐煩梳頭,這樣一頭美麗發絲也不過略挽了挽,插支玉石的簪子,青色,青若鬆濤間的呼吸。

她剛收留我時,我是兒童,她正當妙齡。如今我也算成人了,她呢?十多年光陰,有人越來越老,有人越來越成熟,甚至有人越來越嫵媚,隻有她,越來越似仙人,持笛回眸,衣袂飄飄,要命,叫我怎麼敢接近!

她不笑,記憶中我沒見她笑過:“你壞了老邵頭的窖藏。”

“是。”我承認,看她,她也不生氣。我倒寧願她生氣,證明我在她心中也能激起一點漣漪。可她隻是淡淡道:“理由?”

“因為三年了你不見我。”我老實招來。三年了,記得她曾說:“酒之為物,多半如仇恨,越陳越烈,難得邵家香言,卻如豆蔻情懷,一放即須折,擱久便蒼涼了。”因此每年等邵家酒鋪香言初熟,我料她舍不得不來飲的,就去鋪裏等她,可惜她總不來,我畢竟不是鐵打的,多等幾天,倦極睡去,醒來時,酒池已空,老邵頭還要替她給我傳話:“登真上人說,今年此地花事又比去年盛。”“登真上人說,公子不是兒童了,何必效幼嬰扯母衣作啼。”——登真上人就是師父的道號,公子就是指我——氣煞我!

今年我索性往老邵頭整個酒池裏灌了壞水,糟蹋整池的酒,豈止無賴,簡直就是無賴,師父要罵我,也是我應得的。

她垂頭看著笛管,管端泛著痕月光,似一點清淚。她眸光閃動了一下:“那末,你這裏留有酒。”

是,是。在糟塌那池酒之前,我要不自己灌一點出來留著孝敬師父,那我自己都要揍自己了。說是一池酒,其實最佳妙不過池底中心的那一點,我用瓶子進去汲了出來,封好了,又在池邊灌了一葫蘆,準備自用,結果便宜了函鶯。

我心虛的捧這一瓶給她看:“少是少了點……精華都在這裏……師父進屋去?我給您炒兩個小菜?”

她看了看我的石屋:“長進了。”算是難得的表揚,但是不,還不足以留她。她道:“就在這兒吧。酒來!”

這兒,白石如墀,鬆團如華蓋,我默默遞瓶給她,她敲掉瓶塞,仰首,直接用灌的,姿勢不羈如小酒館裏的浪人,然而全天下的酒館裏,都沒有一個人能做得像她這樣好看。

飲完後,她把瓶子還我,道:“其實,即使你不找我,我也是要來找你的,”微微一頓,“這幾天發現有件要緊東西失落,不得不在附近耽擱,結果……”似有難言之隱。

我不發一聲等下文。

她又低頭去看笛上的淚光:“阿奇,你母親病篤。”

該怎樣說這個人呢,我母親?是個身體不太好的婦人。我但願能說:即使她身體不好,但她美麗;或者即使她不美麗,但她有氣質;或者即使她醜斃了,她對我好。可惜全沒有。她就是個普通的、被生活壓扁了的婦人。那幾年,國家打了場大戰,留下不少孤兒,朝廷出錢,造“撫孤院”,我母親就在裏麵做些炊掃針線。跟其他孤兒比起來,至少我有母親,這本來是值得炫耀的,可惜我母親對我實在冷漠,又聽人隱隱說起,我母親原是宮女,放出來後也沒嫁人,那末我如若不是抱養的,就必是野種了,身世之含糊,比諸戰士遺孤,遠遠不如,無怪乎誰都能欺負我。我的童年實在不怎麼得意。

後來我母親忽然生了重病,生活不能自理。我急壞了。再不好的母親,也是母親,縱然不愛她,孩童特有的自私也叫我迸出眼淚來。

再後來,師父就來了。我隨師父雲遊習藝,而母親,全憑師父出錢,安置在一所清淨屋子裏,還有仆婦照料著。

“師父你在收拾行李?”函鶯把頭鑽到我臂彎下麵來。

我“嗯”了一聲。母親的病,一直綿纏,其實也不見得緩和過,但既然師父特意來說“病篤”,那恐怕是彌留了,總要回去看看的。

“師父你心很亂,”函鶯眼睛轉來轉去,“是為了剛才來喝酒的人嗎?我偷偷去看了。”

我想喝斥:“胡鬧!”但奇怪的是,又訓不出口來。

“她跟我那麼像!”函鶯帶了哭腔,“原來你是因為我像她才對我好的,不是因為我這個人討你喜歡!”

她像我師父?開玩笑!一隻剛出殼的小烏龜想比天上鸞鳥呢!我向天翻個白眼。

“既然這樣我更要努力!”函鶯抱住我的手臂。

什麼什麼?

“我跟著你走,絕不離開你,讓你知道我有多好!”函鶯悍然宣誓。

我試著甩開她,沒成功,隻好挎著一隻多好的小猴兒回鄉,一路警告她:“‘石訣’,真的要背出來,不然我把你賣給街頭把式!”她深受驚嚇。

多久沒回鄉了?從前一次回去,鄰舍街坊很關心的來問我在哪發財。我說不發財,就是學雕石頭。他們聽說我既不當官、也不做買賣,很為我的無能嗟籲了一番,末了大發慈悲賞我麵子道:“那末你會刻什麼?送我們幾個擺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