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時候,他有點兒心緒不寧,因為焦急和期待而臉色漲紅。他看上去太紅潤、愉快了,連頭發和瘦骨嶙峋的胳膊似乎也散發出光彩。他的眼睛太明亮了,使得母親和姐姐暗暗吃驚,而這卻勾起他母親更深刻的悲傷,她想:他們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孩子帶走?她偷偷地到廚房裏擦去眼淚。等她平靜下來,她返回餐桌那兒威脅他說:“如果你不把這碗湯喝完,等一會兒就不讓你看焰火。”於是,那個因為被喜悅充滿而失去胃口的男孩兒隻好把碗裏的湯喝幹淨。喝完之後,他拿起一張潔白的餐巾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衝著她們天真地笑起來。
九點還差十幾分的時候,他就要到陽台上去。她們本想再拖延一會兒,但想到今晚是新年前的最後一天,而且又有焰火,就不忍心拒絕他。
在陽台上,他看見瓦藍色的夜空中果然有一些星星。如果他凝望的時間再長一點兒,他會看到更多的、隱藏在朦朧天幕中的星星,隻是它們更遙遠,幾乎看不見。他想,當他看到這些星星的時候,它們可能已經暗淡、熄滅了,可在他的眼睛裏,它們卻還在天幕上閃動。那麼說,熄滅的星星並非真的消失了,它們的光亮仍然在宇宙中遊走,存在於另一些遙望的眼睛裏,而這,是否就是永恒?他被這個想法迷惑了,那張消瘦稚氣的臉因為思考而顯得有些悲傷。然後,他看著樓下那條被街燈照亮的、灰白色的帶子一樣的街道。赤裸的大樹默然佇立在燈柱的後麵,仿佛在光亮和暗影之中兀自沉思。在街道中央的小花壇裏,濃綠的冬青樹上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花,就像對麵某個窗台上擺設的植物一樣散發著清澈的生意。
他獨自待在陽台上,又聽見姐姐的歌聲。當她忙碌或是發呆的時候,她都會哼著歌。他能辨別出母親和姐姐各自的腳步聲。他聽見母親的腳步聲走進他的房間,停在了床前。他猜想她要把枕套、被罩和床單都換成新的。姐姐則在客廳各處緩慢地來回走動,他猜想她正在擦拭那些家具上的灰塵,並且給沙發換上一塊更幹淨、鮮亮的披巾。很多東西經過她們雙手的碰觸、撫摸,就變得美好起來。人們已經出發要去看焰火了,他們正三五成群的走過樓下的街道。他看到有個十來歲的男孩兒突然衝到陽台上興奮地大叫一聲,又立即衝回屋裏去了。
他傾聽、觀看著這個夜晚,竭盡所能地感受人們奔跑、跳躍、大聲喊叫的快樂。這種快樂進入他的肺腑,使他震動、顫栗,就像它是一種能燃燒起來的東西一樣。然後,仿佛突然之間,街道變得空蕩、靜寂,他知道焰火就要開始了。
母親和姐姐還在屋子裏忙碌,她們想在新年到來之前把屋子裝飾一新。然後,她們聽見男孩兒的喊聲,趕快跑出來,看見第一朵焰火正在空中爆裂開來,灑下流星一般的明滅光塵。男孩兒蓋在毯子下的雙手緊緊抓住輪椅的扶手,激動地轉過頭看著母親和姐姐,她們也看著他,他的臉上因為正呼嘯飛起的那朵煙花而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而令他母親驚訝的是,在毯子的包裹之下,他像是個繈褓中新生的孩子一樣鮮豔。
空中的焰火更繁密而明亮了,有時兩朵、三朵一起飛升,有時緊緊銜接,在不同的高度爆裂開,使夜色不斷被金色、紅色和藍紫色的光芒衝破,使天空中充滿星星的碎片和隆隆的回聲。他們等待、注視著焰火,當那美麗而快速燃燒的巨大花朵墜落、熄滅的時候,在內心發出同樣的唏噓。但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尖銳的攀爬、爆裂聲和轟然墜落的悶響在空氣中震蕩。誰也沒有說話,從被樓房、屋頂和大樹阻隔的不遠處的廣場上,歡呼聲不斷響起、飄來。男孩兒想,如果他還可以走動,他一定會跑到廣場上去。但這樣也很幸福,能夠在新年前的最後一天看見焰火,而且坐在這裏,離天空和焰火更近。
冬夜的寒風吹拂過來,他嗅到空氣中焰火燃燒後的味道,他覺得那是一種熱烈的香味兒,含有一點兒焦苦的味道。這股味道仿佛凝結在他的鼻孔、喉頭和肺部之中,使他湧出了一些淚水。他的心底猛然被什麼東西照亮了,仿佛他過去生命中經曆過、看到過的一切都在這光裏迅速閃過,無比清晰、明澈。還有些他未曾見過的東西,可能屬於未來。
十五分鍾過去了,時間走得遲緩沉重,宛如永恒。焰火沉寂了,天空又平靜下來,星辰在天幕上緩緩浮現出它們邈遠的影像。廣場上的人開始回家,樓下的街道又喧鬧起來,坐在陽台上的男孩兒被推回了他的小屋。然後,大約在午夜時分,鄰居們聽到這個小單元裏傳出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在歡慶剛剛結束的夜裏顯得無比突兀。他們猜想,那件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像他所熱愛的焰火和星星一樣熄滅了,一個人,一個孩子。或許正如他幻想的那樣,他生命的熱力和光芒隻是去宇宙中的某個地方遠行了,而且仍會在一些遙遠的眼睛中閃動。正如他幻想的那樣,這或許就是永恒。
2009年7月25日於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