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2)

2、焰火

此時,他半躺在那張床上,背部和冰冷的牆壁之間塞了兩個厚厚的枕頭。他的房間很小,方方正正,就像一個小火柴盒,有點兒憋悶,但是很溫暖,他覺得太溫暖了,讓人總是想睡覺。可他不愛睡覺,他是個還有點兒莽撞、天真的男孩兒,唯恐會在沉睡中錯過什麼。他聽著,聽見母親把廚房的燈拉開了,姐姐又在水管前麵唱著同樣的歌。他想和她開玩笑,叫她別再唱這首老掉牙的歌了,應該換一首,但他知道她們在廚房裏忙著的時候,什麼也聽不到。

陳舊的、淺藍色的棉布窗簾遮住了那麵小窗戶 – 這房子唯一的亮眼睛。 他猜想在這隻眼睛的後麵,昏暗的光正從藏匿的地方悄然鑽出來,緩緩包圍那些殘餘的亮光,而後驀然像張深藍色的毯子一樣籠罩在街道、房屋的上空,布滿在樹木的枝杈之間。而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在仿佛突然升高的地平線那兒,一抹柔和的、橘色的光線還停留了一會兒,直到那灰中帶青的冷光代替了它,宣告夜的到來。他猜想寒冷已漸漸在城中漫開,就像悄無聲息的水一樣,街道會變成筒狀,或者像晦暗中的一條線,天幕上將綴著一些星星。他曾從書上讀到,這些星星正在離人們遠去,而且會越來越遠,它們是宇宙炸開後的塵埃,還在朝遠處飄散。多麼神奇!在它們還未飄遠的時候,人頭頂上的天幕一定綴滿了寶石一樣的碩大的星辰。他閉了一下眼睛,試圖在腦海中勾畫出那種景象。

他現在就想看看外麵的景色,哪怕隻是那些熟悉的破樓和不太清潔的街道,還有街邊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和從樓下經過的行人。已經好幾天了,母親說溫度又降了,外麵刮著風,不允許他再到外麵去。而今天晚上,她卻不能再把他關起來。她已經答應會把他推到陽台上去,在那兒停留十五分鍾。就是今天晚上,他還要耐心地再等一會兒。

這些年輕的男孩兒,一早就期望出去闖蕩、體會自由。直到某一天,他們遇到了某個無法解決的大問題,就會回到媽媽的身邊,這是他們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歸依。他就是這麼一個男孩兒。他出去上學的時候還不到十七歲,兩年多後,他就回家了。他為什麼回來了?在每個小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都會飄飛著上百個謠言,尤其是關於那些剛從外地回來的人的謠言。起初,也曾有關於他的謠言。但後來,大家都相信他生病了,他越來越消瘦、蒼白。第二次手術以後,他已不能自由地在街上走動了,隻能坐在輪椅上,偶爾由媽媽或姐姐推著到附近走一走。他不願意麻煩她們,但他又喜歡看看外麵,於是,更多的時候,他叫她們把他推到陽台上待一會兒。他母親害怕他會受涼或是受到外界病毒、細菌的感染,隻願意讓他待那麼一會兒,而且必須要在陽光溫煦、沒有冷風的情況下。他每天等待的、他所擁有的就是這麼一些恰好的時機,一段極為短暫的光陰。

但他已經很滿足了。他能夠偶爾跳出他的火柴盒,呼吸著外麵的空氣,看那些真實、鮮活的東西;他可以觀看顏色變得嫩綠的、正在抽芽的樹木,察覺到雨水過後的清涼,能更清晰地聽見人們的說話聲、笑聲。哪怕隻是看見那些活潑的貓狗在別人家的陽台和窗台上走動,他也會感到一股振奮的暖流衝過他的身體,讓他激動、歡悅,這就是生意吧?生命的熾熱,生命的歡樂,他想著,有時候,淚水會突然湧出來,他趕緊把它擦掉,假裝無動於衷地哼起歌來。他害怕她們會誤解,以為他因為傷心、絕望而落淚,可他是因為快樂,因他所看到的、聽到的這些而落淚。對人們來說,陽台上的風景是瑣碎甚至雜亂的,陳舊而千篇一律的。但對他來說卻不是,他在這一切裏麵尋找精微的生的含義,對他來說,一片綠葉、一雙動物的眼睛、一個拉長的語音都會深深打動他,它們就像世界本身一樣深邃、變幻、充滿生意和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