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他隻能在這樣有限的片刻裏觀看,其餘的一切都得靠幻想,這使得有些形象在他的想象裏變得出奇得清晰,有些卻模糊了。於是,他讓母親給他買一些書,尤其是畫冊和帶有繪圖的書。依靠這些,他希望那些在心裏勾畫出來的形象不至於錯得太離譜。有一天,他在畫冊裏看到一幅日出的圖畫,就夢想著再看一次日出。他不敢把這個願望告訴媽媽,隻好偷偷地對姐姐說了。姐姐說:“別瞎想了,你能起得來嗎?而且早上很涼,又有風,你萬一著涼了怎麼辦?”他很失望。但第二天早上,在睡夢中他被姐姐叫醒了。她給他穿上厚厚的衣服,用毯子把他緊緊圍起來,又給他裹上她的圍巾。
“媽會醒嗎?”他興奮而緊張地問。
“哎,你不要操那麼多心了。”她說,看上去胸有成竹。
他坐在陽台上,看著天空中陰沉的、藍灰色的光線。他想:這裏沒有畫中的樹林、原野,但這裏可能會有同樣的光線、色彩、燃燒一般的天空。他想到他可能沒有機會再看到田野了,他失去了走動的能力,可他也曾經是個健康的、騎著自行車在大路上狂奔的少年,他曾經在雨裏跑著,雨水和汗水在他的身軀上彙流在一起……他回想著、等待著。姐姐站在他後麵,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手指溫柔而沉穩地壓住毯子的邊角。然後,他看到在東邊地平線的雲層那兒,閃動著微微的亮光。那條微光越來越亮,開始往上蔓延,把東邊的天空慢慢映亮。於是,在光亮區的附近出現了一抹抹淡紅色和紫色的雲彩,它們的色彩如此柔和、新鮮,就像在水中剛剛漾開一樣,令他的心也柔軟起來。他看見一條金紅色的曲線在雲層中攀升,接著,仿佛猛然震蕩了一下,太陽跳了出來。很快,耀眼的光芒穿透雲層,驅散了天空和地上殘留的陰影。
他舉起手遮擋照在眼睫上的亮光,因為激動而有點兒發抖。當姐姐把他推回屋裏的時候,他們看見母親就在客廳裏站著。光線還未透照進來,客廳裏還很昏暗,母親就像一個暗中觀察者,突然浮現出來,把他嚇了一跳。但她沒有責怪他,而是走上來摸摸他的額頭,“快去床上暖一暖吧”她說。
可不管男孩兒的心裏湧動著多大的激情和熱力,人們看到的他卻在不斷縮小,他仿佛從青年變成了瘦小的少年,又變成一個孱弱的孩子。最細膩地體會著這種變化的是他的母親。她看著他那烏黑、濃密的頭發變得稀疏、枯黃,看著他的身體像一盞油燈一樣慢慢把油耗盡,她就感到有那麼一個可怕的、隱匿起來的力量正在奪走她的孩子。起初,她傷心欲絕,幾乎想到死,但她的孩子撫慰了她。因為,除了那黑色的、散發著一點兒灰色光澤的眸子偶爾掠過一絲病弱的陰影之外,他幾乎和從前一樣,甚至有的時候還顯得很愉快。她還有一個堅強、健壯的女兒,她是那種在悲傷和快樂的時候都會唱歌的女孩兒。她在房間裏跳來跳去,使屋子裏充滿輕快的氣氛,她還常常把弟弟逗笑。男孩兒想出去的時候,她能一個人把他背下七層樓梯,還會喘著氣惡狠狠地說:“媽,你不要幫倒忙,我要一鼓作氣。”
此時,兩個愛護他的女人正在廚房裏忙碌。她們要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因為這是新年前的最後一天。而且,市政府宣布了九點鍾將在中心廣場上燃放焰火。這裏的市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過大規模的焰火表演了。男孩兒從廣播裏聽說這個消息以後,懇求母親和姐姐帶他到廣場上去看焰火,母親斷然拒絕了。她說,路上一定會受寒,而且廣場上一片雜亂、人山人海,再加上焰火燃燒後的焦味兒,空氣對他的肺太不好了。可她終於答應讓他在陽台上觀看,因為這畢竟是新年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