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第一次走進墓園大門的時候,疑惑地吠了幾聲,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它跟隨在主人身後走在那條青石大道上,不時在某個岔路口停下來,謹慎地往四周張望,似乎感覺到了這是個不允許騷動、喧囂的地方。當他在山頂眺望遠處的時候,它也坐在他旁邊,看著他所不知曉的、遠處的某一點。它隨他一起走進墓室,當他躺在椅子上發呆、沉思或是打盹時,它就趴在他的腳邊,烏黑的身軀散發出一種溫暖、沉穩的亮光,和他一起享受地下的安寧。他想,或許這才是理想的陪伴:一個人和一個忠誠的動物。
他的怪僻不可避免地被家人發現了,也流傳到一些朋友那兒。他們規勸他,然後厭惡、回避他。他也同樣受不了他們身上那股氣味兒,那種盲目、汙濁的熱氣,對他們感到莫名的膩煩。於是,他把公司完全交托給孩子們(這正是他們一直等待的),幾乎不再和任何人往來,隻是帶著波特更頻繁地去造訪他自己的墓室。有時候,他會帶去一些食物和幾本書,那些在過去的生命中他曾經想讀卻從未找到時間去讀的書。
有一天黃昏,他和波特在一棵樹下正吃著他帶來的食物,突然聽到從下麵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他順著那條新修的小路走下去,看到幾個孩子正在墓地裏追逐嬉鬧。這時,黑狗波特也跟過來了,它突然對著那些孩子狂吠起來,身體不斷朝前跳躍又朝後倒退。他試圖喝止波特,但波特還是失控地叫了好一會兒,直到他拉住它的繩索把它硬拽回山上。
他和波特走到墓室裏去。過了一會兒,狗不再發出發怒似的“嗚嗚”聲,若有所思地蹲坐在他旁邊。他看了幾頁書,心裏卻始終覺得有些納悶。這時,他聽見墓室洞口那兒似乎有什麼動靜。黑狗猛地站起來,挺著頭朝通道的盡頭張望。它要朝那兒奔跑了,但他已經及時拉住了綁在它項圈上的繩子。它反常地使勁兒朝前掙著,他隻好緊緊拽住繩索隨它向通道的盡頭走去。他似乎看見一個影子在台階那兒閃了一下。他們快步跟過去,波特一路上叫個不停。到了地麵上,在很清亮的月光下麵,他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匆忙朝山下走去。他想一定是個探訪者因為好奇而誤入了他的地盤。
他凝視著那個背影,覺得這是自己見過的最美麗的影子。他甚至不無幽默地想到,他願意用這個影子去換所有那些和他交往過的女人。可這身影也太冰冷了,像一個透明的東西,她的腳步如此輕盈、毫無聲息……就在他遐想出神的時候,那個影子消失了,就像融化在月光和夜色之中了,空蕩的墓園裏隻留下一片月光和陰影。他大吃一驚,手裏的繩子鬆脫,波特立刻朝山下奔去。它似乎是衝著那個影子而去的。它在小路上、大路上迂回奔突,發出狂野、淒厲的叫聲。最後,它平靜下來,在墳墓之間徘徊、尋找、張望,像一個探望死者的生者一樣安靜、悲戚、孤獨。
他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墓室,他的心髒剛才跳得太厲害,使他感到疼痛。他回到椅子那兒坐下來,決定不再理會外麵的任何聲音和動靜。墓室裏溫暖、明淨而且靜寂,他閉上眼睡了一會兒。當他醒來的時候,波特已經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它一直圍著他繞圈子,不時停下來,仰頭凝視著他,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最後,它順著墓室的通道瘋狂地跑出去。他跳起來跟過去,發現它鑽出墓室,在山頂上朝著遠處的農田、丘陵、天上的月亮、頭頂的大樹和山坡下其它的墳墓叫喊,叫得撕心裂肺。他徒然地叫它,擋在它的麵前,可它似乎聽不到也看不到他。他猛然意識到波特是在為他呼號,他心裏湧起一陣巨大的悲哀,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走進墓室,在這個生前已模糊了生與死界限的地方安頓下來。他如今隻需等待人們封住墓室的入口,給他永久的孤獨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