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每個人天天辛勤勞碌,地球上所有之物盡遭洗劫,但東西還是越來越不夠用,首先是空間。我們的城市擁擠得要命,建築工人們把房子已經蓋到了幾百層,地下也挖了上千米,但大家還是隻能擠在僅可容身的小格子裏,像摞書一樣摞起來。連地下道裏都擠滿了人,白天是行人,晚上是寄宿在外的流浪漢,睡覺的時候彼此摩肩接踵,偌大的管子變成了一個填得實實在在的卷餅。
地越來越不夠用,當政府那些負責圈地的家夥把公園、博物館、居民區後麵的小樹林甚至學校操場的土地也全都征走的時候,我和小H開始憂心忡忡。和這些地方相比,圖書館顯然更加龐大而空闊,它應為侵占著這麼多的寶貴資源卻經營得門可羅雀而慚愧。但這畢竟是最後一個圖書館,即便作為一種紀念意義的擺設品,也有保留下來的價值。在多年前那場電子化運動中,其它圖書館都未能幸免。書籍大部分被銷毀,少數被轉變成電碼,輸入一個巨大的、不可能有人光顧的數據庫。在那場對書籍的屠殺中,整個地球都彌漫著強酸腐蝕劑的刺鼻氣味。
我們忐忑不安,群眾們的呼聲卻越來越高。我們這個最後的圖書館被譴責過時、老土、大而不當、浪費納稅人金錢、不能有效地服務現代市民等等,甚至被揶揄為“本市最大的垃圾堆”。小H說,如果以“沒用的”便是廢品來說,這幅漫畫所描繪的沒錯,對於不再閱讀的人類(或者隻看電子小報的人類)而言,我們的圖書館確實堆滿了有史以來各色的文化垃圾。但他強烈反對關於“浪費納稅人金錢”的這個譴責,因為一個堆積了上千噸書籍的圖書館隻雇用了我們兩個員工來照管。我們兩個即使每天工作12個小時,也隻能在一個星期之內用電動除塵器為書籍浮光掠影地除一次塵,更不要說我們還要整理一些被拉得七零八散的書,將它們歸類。您千萬不要誤會經常有人來閱讀才把書拉得七零八散,實際情況是,圖書館各書架之間的通道已變成小孩兒們玩模擬戰爭時的秘密通道,他們隨手把書當武器攻擊對方。圖書館還變成了一些青年人約會的地方,因為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安靜、暗淡、富有“古老”情調,有足夠的、不用付費的空間。於是,他們在這裏調情、嬉鬧,把書當成愛情追逐遊戲中的無聊道具。
當我們坐在業務監控室裏,看著100多麵攝像頭同時采集的畫麵拚貼而成的大屏幕時,那種混亂已經帶有褻瀆的意味了。小H激動地引用赫拉克利特斯的話喊起來:“你們這些目不識丁的人,幹嗎把我東拖西拉的啊?我不是為你們而寫的!”我則幸災樂禍地告訴他,卡夫卡早就看到了這一切,所以他要銷毀自己所有的作品以免在未來時代受屈辱。
我對書可沒有小H那股熱情,這裏對他來說是天堂也是地獄,那些美好的、充滿智慧和美妙情趣的書帶他上天堂,而無聊矯情、自戀到了喋喋不休程度的書則讓他承受著無休止的煎熬。因為,雖然他不需要強迫自己閱讀濫書,可他一旦發現它們,就有將它們徹底銷毀、付之一炬的衝動。但他又是個有職業道德的圖書管理員,明白自己的責任是精心照管所有的書,所以他的困擾可想而知。相比他而言,我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懶漢,我呆在這個地方本來就出於偶然,看書對我來說隻是一種無所用心的休息,關於書的困擾還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老天注定,誰也逃不過困擾,我們的麻煩來啦。由於公眾投訴激烈,立法者、執法者、金融業者、企業家們、地產商、建築商、城市規劃者、小報記者全都把我們當作焦點來討論了。鬧哄哄的討論聲將決定我們的命運,此外還有文法錯誤連篇的電子報道、會議記錄、投票單子、統計表格,這些將裁決我們是否會因“無端”占用大麵積珍貴土地而遭受被鏟除的命運。
我說過,我不過是個喜歡遊手好閑的年輕人,靠了親戚的關係得到這份閑職。現如今,還有什麼比當一個圖書管理員更清閑的職務呢?連上司都不願看我們一眼。如果“國家精神財富委員會”的管理人想要來視察一下的話,他首先得走過這些被高大的書架擠得狹隘逼仄的漫長通道,他得呼吸這種數年不流通、還帶有濕黴味兒的空氣,他可能會被一個隱藏在書架後的頑皮小孩兒擊中,他還會聯想到公眾措辭激烈的投訴……這些笨重的、浩瀚的、又極端固執的書確定會令他頭疼病發作。
我不是書籍愛好者,但因為小H的影響,我總算不厭棄書。有時候,小H會挑挑揀揀,突然扔過來一本書,建議我讀一下。他總會花些心思“誘導”我。譬如,在我心情不錯的時候,他會拋給我一本慕西歐的《關於愛女人的藝術》,說:“看看吧,最精致的、色情的眼睛長在這些才華橫溢的家夥身上。和他們比起來,那些惡俗的黃色小說作家隻配去掃糞坑,那些人天生缺乏幽默和敏感,簡直是色情的大敵。”於是,我滿懷興趣地讀完了,並且同意他的看法。而隨後拋過來的一本書竟然是《昆蟲記》,他說我必須熟悉這些似乎微不足道的生命,以便對“生命”產生完整的看法。在我剛剛從昆蟲的世界返回人類之後,接下來的是一本巨沉的、某古國編年史。小H對我說:“如果你已經了解了昆蟲,你就會發現,在一冊編年體史書中,人和昆蟲並沒有多大區別。死於饑荒和戰禍的人,和窩裏被水灌滿的螞蟻一樣。人的那點兒智慧放到宇宙的曆史中去,和忙碌的昆蟲最終會得到同樣的結果,甚至更壞的結果。可人還硬要認為自己無比聰明,這是因為人類是一種極度自戀和自以為是的特殊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