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女人到觀察昆蟲再到相當殘酷的曆史,這到底是什麼邏輯?不過這種古怪的邏輯多少有點兒吸引人,就像他的顛三倒四的話也自有其魅力。他並不總是像哲人老子一樣看透一切,更不會把自己僅僅想象成昆蟲。總的來說,小H喜歡前後矛盾。例如,他曾引用皮蘭德婁筆下一個人物的話說:“自從哥白尼發現地球不過是個玩具一樣的球,大家一時頭朝上一時頭朝下地轉個不停,人類就完蛋了,斯文掃地!”但另一個時候,他引用另一個人物的話說:“最重要的就是打破假象。人類憑什麼認為自己是依照神的樣子複製出來的,憑什麼相信自己有神的專寵,比一切都高貴?一旦這個幻想沒有了,人才能腳踏實地起來,才不會追究那些虛妄的、不重要的東西。”
可以說,我對圖書館的熱情最初並非來自書籍,而是來自和小H這樣的人一起工作,來自他自相矛盾、神經質的說話方式。所以,當上司詢問我們是否需要幫手時,我們同時一口回絕了。要冒險和一個不識趣的家夥一起工作?我們寧可累死!
而煩惱卻日益嚴重,連我們自己都覺得自己和圖書館的存在確實妨礙了大眾的生活。我們很慚愧成為大家的眼中釘,也很慚愧讓那些關心圖書館的人為我們奔走求告、承擔這個麻煩的使命。這一小群“精神財富捍衛者”確實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我猜想他們就像皮筋一樣緊繃著,就快繃斷了。如果一個相信道理的人試圖說服吵吵鬧鬧的固執大眾,他就注定象頭朝下旋轉的人類一樣尊嚴盡失、最終完蛋,小H說曆史早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曆史並不是真理漸漸明朗的過程,或許它曾經是,但經過某個點之後,形勢突然朝另一個方向狂奔不止。斷定人類如同小狗咬尾巴一樣兜圈子的畢達格拉斯取得了勝利,曆史轉而成了真理、高尚的東西漸漸被粗淺的喧鬧、逗樂埋沒的過程,或者曆史本身也正被喧囂抹殺。到了最後,就是我們現在這個樣子:藝術、科學、宗教全被分而又分的技術工作代替了,思想被指定的程序指令代替了。因為大眾說:我就要那個!
在《拜占庭帝國的消亡和記憶》這本書裏,曾記載了一個從恒河之外的東方來到拜占庭帝國的賢者。這位賢者向皇帝和大臣們描述了許多奇異的見聞,其中提到一個極度富庶卻又極度匱乏、極度嚴苛又極度腐化的國度,賢者的結論是:“多至泛濫成災便會少至荒蕪一片,這乃是災難的兩個麵孔。”如今的世界看似無所不有,卻又荒蕪得像原始人的世界。
最善於嘩眾取寵的電媒終於得以向他們的宿敵 – 書籍實施報複,措詞激烈到連尼采都會被逼得二度發瘋。他們要求國家徹底銷毀無用的書籍,質問為什麼要存放這些已經被淘汰的老掉牙的知識、這些舊時代的感傷?在一個新鮮時事使人們應接不暇、無比充實的年代,為什麼容忍“蠢笨的、肮髒的破爛堆占據我們金子一般寶貴的土地”,而任由無家可歸的人睡在地下道裏?他們甚至還提出圖書館滋生蚊蟲臭蟲蟑螂這樣的理由,以便恐嚇公眾,順便湊足他們的電子版位。
“精神財富捍衛者”回複了一封有氣無力的公開信,爭吵持續下去,群眾的情緒越來越激昂,幹脆把房價高漲、拆遷翻修、傳染病流行、公廁糞便堵塞、流浪漢犯罪率增高這些賬全部算在我們頭上。示威者在圖書館外圍堵了將近十八層,連談戀愛的人都不敢來光顧了。我們隻能吃空投的惡劣食物。橡皮筋終於繃斷了,活動家們無計可施。“精神財富管理委員會”經過幾輪吵翻天的會議後,決定銷毀大部分書籍,保留“寶貴的”一小部分,把地球上最後的圖書館遷移到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