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勞改農場工作後,我還是第一次出差,帶一個犯人保外就醫。一起去的還有另外兩個幹事,老劉和老陳。我們開了一輛押犯人的麵包警車去地區總醫院,我不會開車,就坐在後座。
從監獄到市裏去,有段很長的山路。路道狹窄,路麵被運煤的大車輾壞了。他們說,單是這段路,就得耗上將近三個小時。路麵的柏油早就蝕光了,剩下一條曲折的、布滿大小坑窪的土路。路麵上那層厚厚的灰黑色煤屑,一過車就蕩起來,遮住人的視線。一路上,我們也聊聊天,但大部分時間,隻聽見汽車在路上顛簸時發出的聲音,有時是吱吱呀呀的金屬部件磨擦聲,有時像一頭爬出深溝的牲口發出的沉重吭哧和喘息。
犯人躺在隔離欄後麵,我一轉頭,就能越過那些細鋼筋杆看見他,但我盡量不去看他。他在後麵不時發出讓人難受的呻吟聲,我猜想顛簸讓他的身體某個地方很疼痛。後來,車在一個山路轉彎的地方幾乎和一輛運煤的大車打照麵,於是幹事老陳猛打方向盤躲閃,我們這些人差點被從座位上甩出去。這時候,我聽見犯人發出一聲尖厲的喊叫。車子穩下來以後,老陳和老劉一邊痛罵大車司機,一邊總結化險為夷的經驗。我這時朝犯人掃了一眼,發現他的身體從剛才趴著的地方被甩到靠近車門的地方。他似乎想掙紮著爬回原來的地方,於是費力地蠕動著軀體,鋪在他身子底下的那條破毯子就被扭成了一團疙瘩。看來這個人的脊椎病得很厲害。我當然不能叫車停下來,給他調整躺臥的姿勢,但我看著那個徒勞無功地蠕動著的軀體有些心煩,就說:“你別再動了,你越扭越不舒坦。”
“什麼?他在幹什麼?”愛咋唬的老劉馬上大聲問道。
“沒事兒,他躺偏了,想挪回去。”我帶著嘲笑的口氣說。
“你還挺知道舒服的,想舒服你別犯罪啊,你進了監獄還想舒服?躺好!”老劉從前麵對犯人發威。
老陳也冷笑了一聲,說:“曹大餘,你最好老實點,別以為你得個病就有優待了。因為要送你去醫院,我們幾個剛才差點搭上命,他媽倒黴著呢。你不想想,你是個什麼壞東西?這時候你後悔了吧?你這種人就是壞事兒幹太多,報應來了。要讓你這種人都舒服了,那他媽就沒天理啦。”
犯人害怕了,他不再試圖蠕動著爬回原來的位置了。他保持麵朝下趴著的姿勢,把小手臂墊在臉的下麵。毯子已經皺成一團,他的大部分身體都貼在車廂的鐵皮上。但他穿著犯人的冬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他仍然不時發出呻吟,我盡量置若罔聞。我想,老陳說得對,他現在忍受的一切不過是對他以往惡行的懲罰。
這個曹大餘從小死了父親,沒人管教,和附近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成了他村裏誰也不敢惹的地痞惡棍,偷、搶、毆打其他村民、侮辱婦女,什麼壞事都幹過。據說,有一次他母親勸阻他,他不知道怎麼昏了頭,竟然順手拿一個耙子朝老人扔過去,把老人的腳嚴重砸傷。他的惡行在監獄裏廣為流傳,於是,在他兩年多來的服刑期間,其他的犯人都看不上他,時常要找他的麻煩。初來的時候,我不了解這回事兒。但後來,他們都告訴我,曹大餘的事兒你不要管,這樣的惡棍,該修理一下。
有天下午,我剛走進辦公樓的過道,有個老婦人朝我迎麵跑過來,到了跟前的時候,突然跪下了。我嚇了一跳。她說:“別再打他了,別叫人再打我兒啦……”這時,從後麵追上來的兩個警衛把她拉起來,趕出去了。這個老人,就是曹大餘的母親。原來,她探監的時候看見兒子又被打了,就衝到辦公室裏鬧,看見穿警服的就下跪,叫饒了她的兒子。後來,她又來鬧了一次。我們隻好叫為首的幾個犯人收斂點兒。那以後,我感到安心了一點兒。不,我一點兒也不同情曹大餘,可我是新來的,我覺得還是一切照規矩來比較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