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路上沒說什麼話,也因為老陳在睡覺。我想起來的時候在路上的情景,那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們可能都沒料到:曹大餘死了。
路兩邊是枯燥的冬天的風景:灰白、光禿的山崖,一蓬蓬長在夾縫裏的幹枯雜草,一小塊褐色的、貧瘠的土地。有時候,我想閉上眼歇一會兒,可那張抖動著嘴唇、充滿痛苦和哀求的、朝我仰起的臉總在眼前浮現,像水中的倒影一樣,不斷模糊又不斷變得清晰。當我要從病房裏走出去的時候,我本可以順手給他搭上被子的,可我沒有,我也可以聽聽他想說什麼,如果我聽了,可能他就不會死,可我不聽,反而逃走了,我拒絕了一個垂死的人最後的要求。沒有人想到他會死,我們並不知道哪些事會變得無法挽回。
回到場部以後,我們先去科室裏報了道。把報銷單據交給會計以後,我就到辦公桌那兒,假裝收拾抽屜裏的雜物。後來,他們倆走了,其他人也都走了,我鎖上抽屜,在辦公桌前呆坐了十來分鍾,才起身離開。
每一間辦公室裏都熄滅了燈,緊閉著門。我走在那條走廊裏,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空寂中清晰地回蕩。我回想到那天的情景,就在這條走廊裏,一個老人跑過來,跪在我的麵前……而現在,她應該在醫院裏,陪著她的是一具屍體。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想起我的母親。小時候,我愛哭,我會因為家裏的狗病死而哭泣,她總說:“這孩子心軟。” 可我現在走到了哪裏?我的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堅硬、冷酷?我一直替自己辯解,說死的那個人是個惡棍,悲慘的死是他應得的懲罰,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可我知道,這不過是用他人的罪惡替自己的罪惡開脫!
我走出場部辦公大樓。寒風猛然向我迎麵打來。外麵,天已經黑了,不遠處監獄高大的灰色圍牆正和夜色融合起來。我走下大樓前麵那十幾級莊嚴、寬大的台階,可那個投射在腳下、仿佛朝前爬動的影子毫無莊嚴之處,甚至讓我越來越恐懼:一個冰冷、扭曲、畏縮的人,已沒有了憐憫和憐憫的勇氣。
2009年7月15日於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