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將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在途徑的一個縣城下車吃飯,兩點鍾左右到了地區總醫院。醫院的門診樓裏異常擁擠、嘈雜,我和老陳跑來跑去地找醫生、掛號,老劉在車裏等著。病房確定以後,一個護士領著兩個護工來抬犯人。老陳一拉開後車門,護士就叫起來:“你們怎麼讓他這麼躺著?”老陳說:“怎麼讓他躺著?我們又不是醫生,不知道怎麼躺著好。”護士不滿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叫護工把犯人抬到擔架上去。這時,我看見她眉頭猛然皺起來,用手掩了一下鼻子,顯然,她看見了犯人褲子上那片尿漬。

我們跟在擔架後麵,走在陰冷的、散發著藥水、針頭、棉球、碎玻璃和各種古怪氣味的走廊裏。老劉習慣性地掏出一根煙,還沒有點著,就被護士喝止了。她說:“病房樓是無煙區,要吸到外麵吸去。”

老劉嘟噥了一句“說話真好聽”,就轉身往外走。

犯人被護工們安置到床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也鬆了一口氣。我和老陳坐在對麵那張鐵床上。又一個護士進來,拿了一個吊輸液瓶的木架子。兩個護士嘀咕了幾句話,突然都用有點兒怪異的眼光瞅了我們一眼。

“你們給病人帶了替換的衣服沒有?”把老劉趕出去的那個護士生硬地問。

“沒有。”我說。

“他的衣服不是好好的?”老陳說,“別說他了,我們自己還沒有帶替換的衣服呢。”

“病人的褲子尿上了,你們最好再給他找一條褲子。髒衣服容易汙染傷口。”拿木架的護士態度還比較平和。

老陳說:“我們怎麼想辦法?這不是我們職權範圍內的事兒。我們就是來看管犯人的。我們給他買一條棉褲,誰給我們報銷啊?上麵也不會……”

脾氣不好的護士打斷他,嘲諷地說:“你們把病人可看管得真好。”

老陳糾正她說:“是犯人,不是病人。”

那護士還想說什麼,被另一個勸阻了。我也對老陳說:“算了。”老陳臉上還微笑著,一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的樣子。我看看曹大餘,他閉著眼睛,五官有點扭曲,臉色灰白,像蒙著一層髒兮兮的油汗。

護士走了,老陳說:“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現在的護士都覺得自己了不起,比醫生還拽,態度他媽差得很。”

我說:“應該到咱們那兒去,好好管教管教。”

老劉也進來了,我們又把剛才護士找茬兒的事兒說給他聽。老劉評價道:“這些東西,就是缺乏勞動改造。”

很快,那護士又跟著醫生進來了。我和老陳仍然坐在床上,老劉靠床頭站在窗戶旁邊。護士拉長著臉,看也不看我們一眼。醫生說他已經看過廠部醫院轉來的病曆了,會盡快安排手術。這時,犯人睜開眼,醫生問了他一些問題,他回答的聲音很微弱,發音又混濁不清,醫生隻好俯下身去聽,而我們什麼也聽不清楚。犯人顯出很痛苦的樣子,到後來竟低聲哭起來。老陳對我耳語道“見了醫生跟見了他親爸似的”,我竟然笑出了聲。醫生和護士都很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過後,我聽見醫生說:“先給他打一針嗎啡。”

打了嗎啡之後,犯人的五官不再擰得那麼難看了,也不再發出那種哼哼唧唧的聲音。過一會兒,我發現他睡著了。這時候,外麵的天也快黑了。於是,我說我出去買些吃的。

外麵刮著猛烈的冷風,病房樓區前麵的大樹樹杈在風裏麵猛烈搖動、劈劈剝剝地響。路燈的燈光像一團黃霧。突然從暖和的房間裏出來,暴露在外麵凜冽的寒氣裏,我凍得直打哆嗦。走到醫院門口時,我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去附近的一家小賣鋪打聽哪兒有賣飯的地方。

“哪兒都有,看你吃什麼啦。”老板冷漠地說,他那張臉在瓦數不夠的燈泡底下顯得枯黃、浮腫。

“家常便飯、小吃,什麼都行。”我想發火,但忍住了。

他又從上往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嘲諷地說:“是警察同誌啊?往前走,到路口左轉,再往東走,有一條斜街,都是賣吃食的。”

我快步走著,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厭惡 - 黃昏時候沉澱下來的散發著臭味的廢氣,路燈下倦怠地翻轉著的煙塵,魯莽地、快速蹬著車的市民,表情呆滯的路邊小販兒,緊貼著人行道護欄的垃圾堆……肮髒、淩亂、漠然。我對這個城市沒有任何好感,尤其不喜歡醫院裏那股讓人憋悶的怪味。我明白出差是怎麼回事兒了。

我很快又回到醫院,我們就在病房裏吃買來的炒麵條和小菜,還喝了一瓶半斤裝的白酒。我們吃飯的時候,犯人醒了。他的眼睛盯著桌角那兒看了一會兒,又閉上了。我想到犯人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任何東西,但我又想,這不是我一個人應該操心的事兒。

喝完酒,大家的心情好了一點兒。老劉又從下麵買了一副撲克,我們三個人就打鬥地主。玩得正興起,一個年齡較大的護士進來,叫我們不要吵鬧,影響病人休息。

我說:“病人不是睡得好好的?”

老護士不滿地說:“你的病人睡得好,隔壁病房的就不被影響嗎?”

我們輸了理,就不和她爭辯。看看表,也到該休息的時間了。照先前商量好的,他們兩個回招待所去睡,我睡在病房裏值班兒。

他們走了以後,我去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回到病房裏的時候,我發現曹大餘醒了。

“王幹事。”他喊了我一聲。

“什麼事兒?”我仍然用平常管教犯人的腔調問。

“今天在車上,謝謝你啦。”

我沒搭腔。我猜想在我要拉上車門時,他想說的也就是這個事兒。

後來,我把燈關了,對他說:“有急事兒你叫我。”

燈熄滅之後,屋子裏漸漸充滿了從窗外透進來的墨藍色光線,就像玻璃一樣透著冰冷的意味兒,但酒精使我的身體溫暖。我在這光裏睜著眼想了一會兒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睡著了。

半夜裏,我聽見犯人在床上動彈。

“什麼事兒?”我坐起身問。

“想小便。”他很怯懦地說。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摸過去把燈打開,按牆上的值班鈴叫護士。很快,那位老護士推門進來。

“怎麼啦?”她問

“病人想小便。”我說。

“病人想小便,你不能扶著他去嗎?”她很驚訝地瞪著我說。

我告訴她:“我是警察,不是他家屬。”

老護士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也不甘示弱地看著她。最後,她冷冷地說:“等一下。”

她再進來的時候,拿著一疊黑色的塑料袋。於是,我們兩個扶著病人,讓他坐在床邊小便。過後,我把塑料袋扔到男廁所裏去。這時候,醫院樓道裏隻亮著昏黃的頂燈,白日的喧囂、呼喊、痛苦終於都沉靜下來。但隔著緊緊掩閉的門,某些病房裏仍傳來低語、呻吟和壓抑的低泣。我在樓道盡頭的大窗戶那兒站了一會兒,呼吸著從窗縫裏滲進來的冷洌但清新的空氣,心想:以後我生病的時候,千萬不要連小便也得別人幫忙。

我回來的時候,護士正喂犯人吃藥。似乎疼痛又發作了,他臉上直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