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不需要打針嗎?”
護士說:“能忍就讓他忍,給他吃止痛藥就行,老打針也不好。”
夜裏,恍惚中我似乎又聽到犯人的呻吟聲。有兩次,我醒過來了,但發現犯人睡得很安靜,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第二天早上,老劉六七點鍾就來了,換我回去睡覺。我到了招待所,老陳也起床了。他說,他上午去看一個親戚,醫院那邊就交給老劉好了。房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睡不著,躺在床上看電視。快十一點鍾的時候,我又回醫院了。老劉正自己和自己玩兒牌,一看見我就站起來,笑著說:“救星來了,我先去外麵抽根煙,快憋死了。”
“沒什麼事兒吧?”我問,把棉警服脫下來掛在床頭的鐵欄杆上。
“沒事兒,上午做過檢查了,明天下午動手術。”
我在床上坐下,拿桌子上的衛生紙擦我的皮鞋。我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犯人,他竟然對我擠出了一個笑。我沒搭理他,繼續仔細地擦皮鞋。但我心裏想:一個人一直那樣趴著、不能翻身兒是個什麼滋味兒?我想象不出來。
快中午的時候,老陳回來了,從外麵捎了飯菜。和昨天一樣,我們三個人又喝了半斤白酒。吃飯的時候,昨天那個壞脾氣的護士來了。我們誰也不和她說話。她給犯人量完了體溫,問:“你們給病人打飯了沒有?”
“沒有。”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不能這樣啊,”她好像生氣了,“你們自己知道餓,病人就不知道餓?他是重病號啊,你們從昨天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給他吃。”
我和老劉還沒反應過來,老陳已經很沉穩地開始說了:“姑娘,話不能隨便說。什麼叫我們不給他東西吃?我們吃的每一口東西都是從上麵給的補貼裏扣的,都是得到批準的。上麵沒有批給我們替他買飯的錢,我們拿什麼給他買?你如果不滿意,你可以找我們監獄領導說。”
護士眼睛都瞪圓了,說:“我不信不給病人吃飯也是你們的規定。”
老劉聲援老陳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的規定是,上級還沒有安排的事兒我們不能幹,沒有批示的錢我們也不能花。”
老陳又拿腔捏調地說:“護士同誌,你不知道你這個病人有多壞。知道了,你就不會喂他吃藥了,不會給他打針了。大惡棍一個,壞事兒做絕,他村子裏的人他哪個沒打過,連他媽都打。你要讓他吃飽了,他連你也打。”
老劉在一邊大笑起來。
護士愣了一下,把門猛地摔上走了。老劉和老陳在後麵罵了幾句,我說:“算了,算了,她懂什麼。”但我知道,犯人送外就醫時是有夥食補貼的,如果不是曹大餘這麼壞又沒有關係的犯人,就會有幹事幫忙去醫院食堂打飯。
下午老陳值班,老劉讓我和他一起去商場給孩子買玩具。臨走的時候,我對老陳說:“要是犯人想小便,你就叫護士。黑塑料袋就放在桌子鬥裏。”
老陳轉臉對老劉說:“看小王,真知道操心。”
我的臉一下子燒起來,後悔多說這句話。
晚飯後的娛樂仍然是打牌,但我們收斂了一點,盡量降低音量,免得老護士又來糾纏。九點多的時候,犯人嚎叫起來,我們就按鈴叫護士。值班醫生也來了,給他打了針,他才安靜下來。那天晚上是老劉值班,我和老陳回招待所休息。很快,老陳開始打鼾,鼾聲開頭濁重,後來就像一根線拉得又細又長。在這單調的聲音裏,我一直試圖擺脫那種好象壓在我心髒上麵的沉重的、讓人氣悶的東西。我想到,犯人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如果我非要給他吃,他們可能會不高興,還會笑話我。我責備自己的軟弱,為什麼我不能像老陳和老劉那樣呢?他們從不讓軟弱侵入自己,而我應該讓自己和他們一樣。
後半夜的時候,外麵刮起了大風。風穿過筒子一樣狹長的街道,在建築物之間回旋、呼嘯,劇烈搖撼光禿的樹,使房間的鋁合金窗戶也發出輕微但急促的振動。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悲的狗。在這種時候,它們會躲在哪裏,還是仍然在寒風肆虐的街頭奔跑覓食、找一個庇護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護士給犯人灌腸、淨身,還給他換上手術服。於是,他床上那股難聞的氣味兒總算減弱了。下午,犯人要進手術室,老陳代表監管方簽了字。
醫生問:“你們覺得真不需要通知病人家屬嗎?”
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打電話向場部請示,答案是“暫時不必通知犯人家屬,除非有生命危險。”
醫生模棱兩可地說:“很難說,脊柱腫瘤一般切除不淨,病人的體質也有點兒弱。昨天上午我們給他做了全麵檢查,發現腫瘤細胞暫時還沒有轉移到別的器官。不過,有的病人抵抗力不強,可能會出現手術並發症,不過,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太大……”
從他的話裏,我們什麼結論也得不出。老陳說,應該沒事兒,醫生一般都不說有把握的話,免得將來承擔責任。
將近兩個小時後,他們把他推進來,照原來的姿勢放在床上。醫生說病人有點兒昏迷,麻醉藥還在起作用,現在要給輸他止血的藥液。醫生臨走時還囑咐我們不要在病房裏抽煙、喧嘩。他走了以後,老劉開玩笑說:“媽的,到了醫院,歸他管了。”
我們三個歪坐在床上瞎聊。中間,護士來了一趟,給犯人換輸液瓶。冬天天短,屋子裏又慢慢暗下來。我走過去拉開燈,看看表,快五點半了。老劉去桌子那兒倒開水,這時候,犯人突然說了句什麼,我們才知道他已經醒了。
“你說什麼?”老劉的大嗓門問。
“劉幹事,你幫我蓋蓋被子吧,我冷得很。”犯人說,聲音虛弱得有點兒發抖。
我朝他那兒看了一眼,發現他的被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翻到上麵去了,在靠近膝蓋的地方扭成一團。犯人沒有穿襪子,光腳和穿著單手術褲的兩條小腿都直挺挺地暴露在外麵,手術褲的褲腳也卷了上去。
“說什麼?”老劉故意重複了一遍。
老陳忍不住笑起來,說:“劉幹事,他叫你給他蓋被子呢。”
我也跟著笑起來。
“我冷得很,太冷了。”犯人說,聲音更低了。
“躺好,不許亂動!聽見沒有?叫我給你蓋被子,怎麼想的!”老劉朝他嚷起來。
於是,犯人斜著眼看看我們,再也沒有提什麼要求了。後來,他閉上眼睛,我想他可能又睡了。
過一會兒,牆上那個灰色的、蜂窩狀的小洞裏先是響起一片輕微的噪音,然後一個尖利的女聲問:“312房,病人情況怎麼樣?沒問題吧?”
遲疑了一下,離聽筒最近的老陳故意甕聲甕氣地說:“情況穩定,無疼痛感,病人目前正在睡覺。”
我和老劉又笑起來,我還說:“你專業得跟護士似的。”
老劉說:“你還別說,他爸以前就是軍醫。對不對,老陳?”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有個警校的老同學劈頭蓋腦就問:“你這個家夥,到了這邊也不和我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