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會兒,他堅持晚上要請吃飯,說馬上就開車來醫院接我。
我讓老劉和老陳先去買飯。他們走了以後,我就走到窗口那邊站著朝樓下看,看見他們倆穿過隔開病房樓區和門診區的那道花牆,沿著那條灰色的水泥路往醫院大門口走去。我心裏莫名其妙地有點兒緊張,希望犯人不要醒,不要叫我。我忍不住朝他那兒瞥了一眼,發現他裸露在被子外麵的小腿蜷縮起來,幹瘦得像兩截褐色的樹幹,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還好,他沒有叫我。如果他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給一個不能動的人蓋上被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兒啦,但他是一個犯人,而且是被眾人憎恨的犯人,我不該可憐他。如果我幫他蓋上被子,他們一定會發現,他們會嘲笑我,還會告訴別的同事。我不能衝動,不能軟弱,不能犯我們這行最大的毛病……我沒有坐回到他對麵那張床上,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前麵,背對著他。我焦躁地等著。這時電話又響了,老同學已經到門口了,我叫他等我一會兒。
我終於看見老劉和老陳提著袋子,穿過那道花牆的月門,於是準備出發。我穿上警服上衣,戴好帽子和手套。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我又朝犯人掃了一眼。這是個錯誤,因為我發現那張蒼白得像紙一樣的臉費力地仰起來,一雙眼睛正看著我,眼神裏流露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哀求和絕望,嘴角還抽動著。我吃了一驚,擔心他要對我說什麼話,趕緊拉開門走出去。我在走道上碰見他們。“吃飽喝好”他們笑著對我囑咐道。
我恍恍惚惚地跑下樓梯,發覺額頭上竟然出了汗。可外麵是那麼寒冷,坐進車裏以後,我身上仍然不住地打寒顫。老同學遞煙給我,我連著抽了兩根,手還抖個不停。他笑著說:“要不是你剛從醫院出來,還以為你發瘧子呢。”
他叫了三個陪客,都是市局的同事。那天晚上,我們五個人吆三喝四地灌了三斤白酒。酒精終於讓我暖和起來,也來了興頭。酒店包間裏有卡拉OK,我那同學又叫了一箱啤酒,大家邊喝啤酒邊唱歌。可有時候,那張臉突然跳出來,尤其是那個抽動著、想要說話的嘴角,讓我頓時感到被什麼東西鈍擊了一下。很快,我又抓起話筒唱起來。大家碰杯子、搶話筒、合唱,玩到將近十二點。我喝得暈暈乎乎,被他們送回招待所。我用冷水洗了個澡,在床上躺一會兒,又覺得清醒了。
房間裏暖氣開得不足,我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麵,上麵還壓著一條毛毯。我想試試看,把被子蹬開一個角兒。外頭的涼氣立刻灌進來,腳很快就麻木了,寒氣還直往屁股、脊背上爬。我趕緊又把被子掖好了。我在嚴嚴實實的黑暗中躺了很久,聽著老劉放肆地打呼嚕。手表放在床頭桌上,走針兒的聲音單調、清晰、深邃,仿佛它是在我的體內震動。我來回翻身兒,最後一次看表的時候,已經四點十多分了。我想:這不是我的責任。我想:護士總會進去換藥的,到時她就會給他蓋好被子,不讓他受凍……後來,困意終於把我卷走了。
我似乎還在睡夢的邊緣徘徊,聽見電話鈴響了。老劉毫無反應,我隻好掙紮起來接電話。
“你們快點兒起來吧,起來到醫院。犯人不行了。”
我反應遲鈍地問對方:“現在幾點?”
“快六點了。”他說。
我這才意識到是老陳從醫院打來的,而且他剛剛說“犯人不行了”。
“怎麼回事?”我問。
“哎,來了就知道了。”老陳急躁地說。
“我們馬上就去。”我說。
我套上褲子就去叫醒老劉。
趕到醫院的時候,老陳就在樓道裏靠近護士站的地方等著。
“犯人呢?搶救了沒有?”老劉問。
“剛剛死了。”老陳說。
我和老劉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
“怎麼回事兒?”老劉把他的大嗓門壓低了一點兒,“手術不是也沒出什麼事故嗎?”
老陳說:“今天早上三點多的時候,我聽他哼哼的聲音不對,就叫護士,護士趕緊叫醫生來,後來就說病人昏迷了,要搶救。總之,沒能搶救過來。”
停了一會兒,我問:“給場部說了嗎?”
“還沒上班呢,沒人接電話。”老陳說。
“犯人呢?”老劉又沒頭沒腦地問。
“不知道,弄太平間去了吧。”老陳說。
我們三個臉色難看的在過道上站了好一陣子,誰也沒說話。
後來,我走到護士站櫃台前麵,問:“剛剛死的那個曹大餘,是我們送醫的病人。你能和醫生說一下嗎,我們想多了解一點兒情況。”
一個沒有見過的麵孔仰起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又低頭翻她的一堆單子。
我趴在櫃台那兒等了很久,她才站起來去找負責的醫生。過了一會兒,她從一扇門裏探出頭叫我們過去。我們進門的時候,她說:“有什麼問題快點兒問,醫生要下夜班了,等著回家呢。”
醫生很瘦,穿著便裝,臉色發青地坐在他的桌子前麵。
“你們……都是死者家屬?”他小心翼翼的問。
“不是,我們是……警察,死者是我們管的犯人。”我說。
他盯著我們看一會兒,好像在遲疑該說什麼。
“那我就簡單說一下,等會兒他的主治醫生高醫生來了,你們再詳細問他,昨天的脊柱手術是他做的。我估計死亡的原因是……很可能是手術後出血。”他看著自己的手,疲憊地說。
“昨天下午做完手術不是還沒事兒?一直到晚上都好好的。”老劉說。
醫生勉強朝他笑了一下,說:“估計是手術後出血。某些情況下,內出血的症狀不明顯,也不可能馬上發現,病人可能會覺得冷、發抖、眩暈……我們發現之後,就馬上進行急救,給病人輸血、止血,但是,很遺憾……這隻是我的初步估計,由於病人手術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你們最好去問高醫生。”
這時,他抬起頭,目光很緩和地把我們三個掃了一遍,似乎鬆了一口氣。
“這樣吧,等高醫生來了,你們再向他了解詳細情況。我得先走了。”他說著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一件羽絨服。
我們走去斜街吃早飯。路上,老陳突然說:“說不定是醫療事故,我也聽說過手術後出血,有的是因為當時血管沒紮好。”
“那個醫生明顯有問題,”老劉附和他說,“根本不敢把話說清楚,一直讓我們找那個姓高的。如果不是他們醫院的責任,他怎麼不敢明說?我帶犯人保外就醫好幾次,還是頭一次碰見人死了,真有點兒晦氣。”
八點半鍾,場部辦公室的電話總算有人接了,叫我們先回去,場裏會派別科的幹部來和醫院及犯人家屬交涉。
我們去醫院辦結算手續,順帶把茶缸、飯盒之類放在病房的雜物收拾一下。曹大餘那套散發著尿騷味的勞改棉衣被他們用塑料袋裝起來,放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我們誰也沒碰。我們又回去招待所結了賬,將近十點的時候開車回農場。老陳昨天夜裏沒睡好,躺在後座上睡覺,我和老劉坐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