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作雙眉花作容,漫將傾國羨薄東。
清宵獨伴牆邊月,疏雨常愁沼上風。
粉蝶何心春欲暮,黃鸝如怨曉來空。
君雖憐妾難如妾,別有幽懷未許同。
東方生連聲讚道:“小姐真是錦心繡口,所以有此白雪幽蘭之調。小生學慚窺豹,句乏雕龍,不敢複道隻字矣。”瓊芳道:“郎君詩才妙絕,不減庚、鮑,何必過謙。”東方生乃朗吟一律道:
春深偶向洛陽遊,幸寓名園散旅愁。
簾卷孤亭風弄竹,花寒三徑月當樓。
漫憑詩句成佳會,敢想雎鳩賦好逑。
隻愧予非韓壽侶,異香安得倩卿留。
東方生吟訖,瓊芳微微笑道:“君才遠過韓壽,妾亦恥同充女。今夕之會,實因慕郎才貌,休得妄疑妾有他心也。”東方生口雖吟詩,一眼看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媛,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子內去。怎奈瓊芳容色端莊,語言嚴正,又值二婢緊緊的侍立於旁,雖欲以情詞動之,無由可入。遂將古今騷人淑媛,評品了一會。瓊芳因從容問道:“從來名花傾國,原無二致。君之所評,古來姝麗,誠有當矣。但不知花有堪愛者幾種?”東方生道:“花之可愛者甚繁,予獨愛蓮之清潔,梅之芬芳,菊之隱逸,海棠之綽約。此外俱屬凡葩俗卉,卑卑乎不及數也。”瓊芳變色道:“不謂郎以聰明之資,過人之識,而評論之陋,誠有可笑者。夫花中之王,惟稱牡丹。花之香而最豔,亦莫如牡丹。所以魏紫姚黃,列於名譜,絳英綠萼,詠入新詩。雖使金穀園中,百卉俱備。而檀麗莫如此花,至以錦幔繡帷,遮風障日,而所獲惟在此花。郎乃舍而不取,毋乃太謬乎。”東方生道:“小生妄加月旦,有失名花,小姐譏之良是。但已月轉西廊,夜將半矣。客中寂寞,小姐亦肯見憐乎?”瓊芳聽說,低頭含慍,拂袖而起。二婢簇擁,由牡丹亭後,穿著竹徑,環珮珊珊,霞裾冉冉,飄然而去。東方生目斷意迷,如喪魂魄。回至西軒,長籲短歎,直到天曉,不能合眼。是日,神思困倦,假推有病,一直睡至傍晚。賈公進房慰問道:“賢侄貴體不安,願加保攝。但聞解憂之物,惟有杜康。為此特備香醪,聊與賢侄消遣一會。”東方生再三謝道:“感承老年伯厚情,酒亦小侄平生所好。奈因家業飄零,功名未遂,雖有醇醪,莫能解其鬱結耳。”賈公又曲為勸慰,即命取酒對酌,東方生勉強飲了數杯。賈公見其怏怏不樂,隨亦起身進去。當夜,和衣睡。至二更時候,隻見素馨、秋影,攜了衾枕,排闥而進,向東方生笑道:“快些起來,迎接小姐,睡何為哉。”東方生剛剛站起,那瓊芳已至房中。素馨、秋影將門反掩而去。東方生欣喜之極,莫措一語,親為瓊芳解衣卸帶,同赴陽台。雲雨之際,嬌羞畏縮,真處子也。既而漏下五更,素馨、秋影即來迎接,瓊芳披衣而起,口詠一詩道:
夜深香雨散幽空,珍重郎君惜晚紅。
若問根株何處是,教人重恨五更風。
東方生殷殷送至軒外,重與訂期而別。自此,每夜二更而來,五更而去。同宿於西軒者,將及一月。東方生以為真是瓊芳,擬欲倩媒求姻。不料流賊攻陷歸安。消息甚近,滿城士庶,鹹思遷避他方。
一日中午,賈公自外慌慌張張揮汗而歸,對著東方生道:“頃見中尊,據報流寇已犯境上,我今連夜收拾細軟物件,打發老荊小女隨著賢侄先出城外,暫於客店住下,我與舍弟賈子錫,隨後出來。大都賊勢披猖,不能平靖,必須避到貴縣,就借賢侄宅上暫居,以觀動靜。”東方生聽說,又驚又喜,連聲唯唯。當晚更餘,瓊芳獨自一個,悄然走至,低聲囑道:“適蒙家君分付,妾同老母,明早出城。惟恐路上郎或窺覷,或與侍婢交言,一露風聲,不但好事乖張,必致貽羞蒙垢。故特乘閑出來一會,千祈謹慎為主。”東方生道:“不須小姐叮囑,小生自當謹慎。”瓊芳又拔下玉燕釵一隻,留與東方生道:“異日相會,以此為證。”東方生接得燕釵,瓊芳登即悄悄而去。
到了次早,賈公收拾停當,雇了一輛車兒,即令夫□□□□□囑托東方生護領出到城外,安頓在客店內等候。賈公來時,一同前去。誰料等至午後,賈公並不見到。隻聽得炮聲如雷,店門前經過男男女女,無不扶老挈幼,背著包裹,啼啼哭哭,爭去逃難。不多時,連著店家也要關門閉戶,收拾起身。急得賈夫人沒做理會,忙喚兩個老仆,並與東方生商議道:“流賊已在後麵殺來,老爺又不見至,若不隨眾奔逃,必致被難。又恐去後老爺來時,不能相會。似此進退兩難,如之奈何?”東方生道:“據著小侄愚見,老年伯必被阻隔在城。老伯母若不急去,禍必至矣。莫若到了前麵地方,尋一安頓之處,然後再來探候老年伯的消耗,方無失誤。”賈夫人點頭道:“賢侄所見極是。”遂即同了店家夫婦,一齊起身,連夜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