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歡喜冤家(4)(1 / 3)

炎天若甑,赤地如燒。比鄰有竹,尋常竟住何妨。長日閉門,寂寞獨眠亦爽。既而涼生殿角,銀甲彈乎琵琶。雨過池塘,繡衣掛於蘿薜。平泉醒酒之石,長安結錦之棚,莫不留朱李於金盤,浮甘瓜於玉井。華筵高敞,貧家半載之糧。綠樹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換賣半床清夢,探支八月涼風。不知策疲馬於風塵,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嗬從,抑屬何情?又如碎影漾蓮,邊陰在戶。掃地能令心淨,折蓮易伴人情。一飽事休,一酣情足。機關不設,渾如結夏頭陀。盥櫛都忘,可稱逃名懶漢。扇搖白羽,歇用碧筒。試看千古戰爭,總歸閑話。不至奔勞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見閑人,憚聞俗事。從皆罷去,鬆梢老卻蟾蜍。我獨多情,階上聽殘蜻蜓。晝望青山而坐,夜乘籃輿而歸。但惜禾苗,無日不思陰雨。更愁親友,此時尚在炎方。正是:農夫心裏如湯滾,公子王孫把扇搖。

果然好熱。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吃了些涼酒,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獨自一個,不覺大酣起來。那三元在地下耍子,獨自個一步步的走到床前,聽了酣聲嘻嘻的笑,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兒,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癢。隻說是蚊蟲之類來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進肚腹,叫聲“阿喲,不好了”,亂滾下床來。驚得三元哭將起來,一家人方才聽見,一齊走來。隻見員外跌在地下氣已將絕,肝臍中流出血來。大家看時,見一把上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腸已斷了。安人哭將起來,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齊放聲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著他死也不饒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夢見那年吳勝長官,拿一把小刀,望員外肚上一刺,把我驚將醒來。恰是一夢。”小二聽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報,不必哭了。”即時置了棺木。一應喪儀,俱照鄉紳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誦經出殯埋葬。

三年服滿,三元已長成七歲了,送上學堂攻書。幾年之間,把《四書》、《五經》俱讀完了。到了十五歲,諸子百家,《通鑒》性理,爛熟如流。文章下筆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訓得文理大通。閑空時,在空地上掄槍舞棒,與人較力。他又生得長成,梳了發,戴了巾,與同學往來,質氣與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說話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懷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罵個不了。這三元在個書館中,哪裏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罵:“小畜生,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窮得一貧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這家私是哪裏來的,虧了我當初謀得這兩千銀子,掙起的家私。若再無禮,我把你小畜生照當時十五年前斷送了吳勝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於盤山腳下湊作一對——看你這家私,分得我的麼!”小二妻子道:“什麼說話!小叔是個好人,你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來醒酒!豈不聞,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丈夫。”不想次子在房外聽見,速忙說與父母。何立夫妻聽他罵得古怪,便細細的記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館中,教他至無人密地,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三元沉吟許久,對父親道:“此話隻做不知。我自有道理。”

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計,竟至安人房中問安,就悄悄兒地說:“孩兒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夢見一人口稱吳勝,說十五年前,被小二對心一刀,將屍首埋於盤山腳下,未曾托生,要孩兒與他誦經超度。他又說,若不依我,禍及全家。此事不知有無,何不為兒細說。”那安人聽了這番話說道:“兒,句句真的。”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道:“原不是員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員外死的這一夜,我也夢見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三元聽說道:“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意。”

三元回到書房,悶悶昏昏,沉吟不語。想了一會。原來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後遭毒手,悔時遲矣。況非我親枝骨肉,原係家童,我就與吳勝報仇,也是一樁快事。除是經官,方可除此凶惡。口中道:“吳將軍,陰靈護我,與你報此一樁大仇,使我生得個法兒,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無對證。誰做原告?”又沉吟一會,便笑將起來道:“且打個沒頭官司,驚他一驚,也可出氣。”便提起筆來寫道:

告狀冤魂吳勝,係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京兵士,於萬曆年間,隨征楊應龍。得勝還家,路經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餘兩,頓起凶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屍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枯骨難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台,嚴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裏人等,親提一鞠;探屍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凶暴,正法典型,生死感恩。上告。

一時間寫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準。倘掘出屍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罷,這樣惡人留他在家,養虎害身了。隻是無人去告,怎麼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縣前,見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見一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此人也姓陳。一個字也不識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陳牌,有一紙催糧呈子勞你一遞。容謝。”差人道:“小相公,謝倒不必。若準了,就與在下效勞便是。”三元道:“這般一發妙了。”恰好投文牌出來,差人投在裏麵去了。三元竟回書房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