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然癡叟著
《石點頭》序
石點頭者,生公在虎丘說法故事也。小說家推因及果,勸人作善,開清淨方便法門,能使頑夫倀子,積迷頓悟,此與高僧悟石何異。而或謂石者無知之物,言於晉,立於漢,移於宋,是皆有物焉憑之。生公遊戲神通,特假此一段靈異,以聳動世人信法之心,豈石真能點頭哉?噫!是不然。人有知,則用其知,故聞法而疑。石無知,因生公而有知,故聞法而悟。頭不點於人,而點於石,固其宜矣。且夫天生萬物,賦質雖判,受氣無別,凝則為石,融則為泉,清則為人,濁則為物。人與石兄弟耳!盲人不知視,聾人不知聽,粗人不知文,是人亦無知也。月林有光明石,能照人疾,則石而知醫;陽州北峽中有文石,人物、溪橋、山林、樓閣畢具,則石而知畫;晉平海邊有越王石,郡守清廉則見,否則隱,則石而知吏事;是石亦有知也。望夫江郎,登山而化,人未始不為石。金陵三古石,為三舉子,向吳太守仲度乞免煨燼,石亦未始不為人。丈人之雲,安在石之不如人乎?浪仙氏撰小說十四種,以此名編。若曰生公不可作,吾代為說法,所不點頭會意,翻然皈依清淨方便法門者,是石之不如者也。
古吳龍子猶撰
第一回郭挺之榜前認子
陰陽畀賦了無私,李不成桃蘭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產麟兒。
肉身縱使睽千裏,氣血何曾隔一絲。
試看根根還本本,豈容人類有差池。
從來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說夫妻交媾,有征有驗。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瞞人,然自家心裏,亦未嚐不明明白白。但恐忙中忽略,醉後糊塗,遂有已經生子,而竟茫然莫識的。
昔日有一人,年過六十,自歎無子,忽遇著一個相士,相他已經生子,想是忘記了。此人大笑說道:“先生差矣。我朝夕望子,豈有已經生子,而得能忘記之理?”相士道:“我斷不差。你回家去細細一查,便自然要查出。”此人道:“我家三四個小妾,日夜陪伴,難道生了兒子,瞞得人的?叫我那裏去查?”相士道:“你不必亂查。要查隻消去查你四十五歲丙午這一年五月內,可曾與婦人交接,便自然要查著了。”此人見相士說得鑿鑿有據,隻得低頭回想。忽想起丙午這一年,過端午吃醉了,有一個丫頭伏侍他,因一時高興,遂春風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見,不勝大怒,遂立逼著將這丫頭賣與人,帶到某處去了。要說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並無別人。相士道:“正是他,正是他。你相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尋,自然要尋著。”此人忙依言到某處去找尋,果然尋著了,已是一十五歲,麵貌與此人不差毫發。因贖取回來,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這事雖奇,卻還有根有苗,想得起來。就尋回來,也隻平平。還有一個全然絕望,忽相逢於金榜之下,豈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說來。正是:
命裏不無終是有,相中該有豈能無。
縱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團圓必不孤。
話說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有一秀才,姓郭名喬,表字挺之。生得體貌豐潔,宛然一美丈夫,隻可恨當眉心生了一個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這郭秀才家道也還完足,又自負有才,少年就拿穩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還是一個秀才,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學的朋友,往往取笑他道:“郭兄不必著急,相書上說得好,龜頭有痣終須發。就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他怎麼!”郭秀才聽了,愈加不悅,就有個要棄書不讀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賢,再三寬慰道:“功名遲早不一,你既有才學,年還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去,也不可知。”郭喬無奈,隻得又安心誦讀,捱到下科。不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罷了,誰知裏中一個少年,才二十來歲,時時拿文字來請教郭秀才改削,轉高高中在榜上。郭喬這一氣,幾乎氣個小死,遂將筆硯經書,盡用火焚了,恨恨道:“既命不做主,還讀他何用?”
武氏再三勸他,那裏勸得他住,一連在家困了數日,連飲食都減了。武氏道:“你在家中納悶,何不出門尋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郭喬道:“我終日在朋友麵前,縱酒做文,高談闊論,人人拱聽。今到這樣年紀,一個舉人也弄不到手,轉被後生小子輕輕奪去,叫我還有什麼嘴臉去見人?隻好躲在家裏,悶死罷了。”
正爾無聊,忽母舅王袞,在廣東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有書來與他,書中說:“倘名場不利,家居寂寥,可到任上來消遣消遣。況滄湖瀧水,亦古今名勝,不可不到。”郭喬得書大喜,因對武氏說道:“我在家正悶不過,恰恰母舅來接我,我何不趁此到廣東去一遊!”武氏道:“去遊一遊雖好,但恐路遠,一時未能便歸。宗師要歲考,卻教誰去?”郭喬笑道:“賢妻差矣!我既遠遊,便如高天之鶴,任意逍遙,終不成還戀戀這頂破頭巾。明日宗師點不到,任他除名罷了。”武氏道:“不是這等說。你既出了門,我一個婦人家,兒子又小,倘有些門頭戶腦的事情,留著這秀才的名色搪搪,也還強似沒有。”郭喬道:“既是這等說,我明日動一個遊學的呈子在學中,便不妨了。”因又想道:“母舅來接我,雖是他一段好意思,但聞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廣東,難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東西覽遊,豈可盡取給於他?須自帶些盤纏去方好。”武氏道:“既要帶盤纏去,何不叫郭福率性買三五百金貨物跟你去,便伸縮自便。”郭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麵叫郭福去置貨,一麵到學中去動呈子。不半月,呈子也準了,貨物又置了,郭喬就別了武氏,竟往廣東而去。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