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見郭喬竟丟下他出門去了,一發敬重他是個好人。隻得帶了女兒回家,與範氏說知。大家感激不勝,遂立了一個牌位,寫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禮拜。鄉下有個李家,見他錢糧完了,又思量來與他結親。米天祿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因辭道:“父親前日錢糧事急,要將我嫁與李家,他再三苦辭。我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父,故父親帶我進城去賣身。幸遇著郭恩人,慨然周濟。他雖不為買我,然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就與買我一樣。況父親又將我送到他下處,他恐涉嫌疑,有傷名義,故一時不好便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銀子,又送過與他,他受與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與別人?如若嫁與別人,則前番送與他,都是虛意了。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願跟隨父母,終身不嫁,紡績度日,決不又到別人家去。”米天祿見女兒說得有理,便不強他,也就回了李家。但心下還想著,要與郭喬說說,要他受了。不期進城幾次,俱尋郭喬不見,隻得因循下了。
不期一日,郭喬在山中遊賞,忽遇了一陣暴雨,無處躲避。忽望見山坳裏一帶茅屋,遂一徑望茅屋跑來。及跑到茅屋前,隻見一家柴門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顧不得好歹,竟推開門,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裏低著頭打草鞋,因說道:“借躲躲雨,打攪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郭喬,不勝大喜。因立起身來說道:“恩人耶!我尋了恩人好幾遍,皆遇不著,今日為何直走到這裏?”郭喬再細看時,方認得這老兒,正是米天祿,也自歡喜。因說道:“原來老丈住在這裏,我因信步遊賞,不期遇雨。”米天祿因向內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媽女兒,快來拜見!”
叫聲未絕,範氏早同青姐跑了出來,看見果是郭喬,遂同天祿一齊拜倒在地,你說感恩,我說叨惠,拜個不了。郭喬連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見郭喬渾身雨淋的爛濕,青姐竟不避嫌疑,忙走上前,替郭喬將濕巾除了下來,濕衣脫了下來,一麵取兩件幹布衣,與郭喬暫穿了,就一麵生起些火來烘濕衣。範氏就一麵去殺雞炊煮。不一時,濕衣、濕巾烘幹了,依舊與郭喬穿戴起來。範氏炊煮熟了,米天祿就放下一張桌子,又取一張椅子,放在上麵,請郭喬坐了,自家下陪。範氏搬出肴來,青姐就執壺在旁斟酒。郭喬見他一家殷勤,甚不過意,連忙叫他放下,他那裏肯聽。米天祿又再三苦勸,隻得放量而飲。飲到半酣之際,偷著將青姐一看,今日歡顏,卻與前日愁容,不大相同。但:
如花貌添出嬌羞,似柳腰忽多嫋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別生春。纖指捧觴飛筍玉,朱唇低勸綻櫻丹。笑色掩啼痕,更饒嫵媚。巧梳無亂影,倍顯容光。他見我已吐出熱心,我見他又安忍裝成冷麵。
郭喬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蕩。又見青姐在麵前來往,更覺動情。心下想一想,恐怕隻管留連,把持不定,弄出事來。又見雨住天晴,就要作謝入城。當不得米天祿夫妻,苦苦留住道:“請也請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來,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剛剛到得,就想回去,這是斷斷不放。”郭喬無奈,隻得住下。米天祿又請他到山前山後去遊玩。遊玩歸來,過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祿在佛前燒香,就指著供奉的牌位與郭喬看道:“這不是恩人的牌位麼?”郭喬看了,就要毀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祿道:“怎說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漢一死,是不消說的;就是老妻小女,無依無倚,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團頭聚麵,複居於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喬聽了,不勝感歎道:“老丈原來是個好人!過去的事,怎還如此記念!”天祿道:“感恩積恨,乃人生鑽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漢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拚賣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濟,不獨救了老漢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願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見恩人不受,不敢苦強。然私心以為得了恩人的厚惠,雖不蒙恩人收用,就當賣與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將身子許與別人?故昨日李家見老漢錢糧完了,又要來議婚。小女堅執不從,已力辭回去了。”郭喬聽了著驚道:“這事老丈在念,還說有因;令嬡妙齡,正是桃夭子,宜室宜家,怎麼守起我來!那有此事!這話我不信。”米天祿道:“我老漢從來不曉得說謊。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來,恩人自問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來,恩人問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