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謝啟父親,喚做謝能博。當先在揚州中鹽,因喪了結發,就在揚州尋親。這艾氏原是名門舊族,能博娶為繼室。是時謝啟年方三四歲,艾氏撫養,猶如親生。謝啟事之亦如嫡母,極其孝順,一字也不敢違忤。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來受拜。當下眾婢答應出去,伴婆多飲了幾杯酒,也覺睡魔來到,說道:“夜深了,請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穩便。”伴婆得了這話,趕著丫頭們,去尋個宿處。這服事的丫頭,也請妙惠安寢,亦教他去睡了,獨自秉燭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婦俱起身進房,看見妙惠端坐著,盡皆驚訝。須臾謝啟睡醒坐起,方知夜來大醉,不曾解脫衣服,卻不知新人怎樣睡的。喚過丫頭問,說是坐至天明,自覺不韻,暗稱慚愧,急起身向外邊書房中梳洗。一會兒差丫頭進來,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見婆婆。此時妙惠身不由主,隻得出去。才步出房門,又有丫頭來說:“奶奶請新娘到房中相見罷。”遂引入房去,向艾氏行個四拜之禮。艾氏叫取過凳兒,坐於旁邊,丫頭方才進茶。見謝啟進來作揖,禮畢也就坐下。艾氏以妙惠是同鄉,分外覺親熱。及敘起家門來,卻又與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發親上加親,歡喜不勝。
妙惠暗想,有此機會,不將真情說出,更待何時,遂雙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稟,望婆婆矜憐則個。”口中才說這兩句話,不覺已是淚流滿麵。艾氏連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淚說道:“妙惠幼許盧門,十八出嫁。成婚三載,夫中鄉科。方以為家門慶幸,那知會試北上,竟為長往。又值連歲凶荒,家業盡傾。公姑之食,計無所出,乃議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聽,則兩親必難保全。故忍死順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複何言!第婦人從一而終,人所皆知。豈妙惠幼承親訓,反不識此?實以救饑無策,姑就權宜。伏望仁慈,憫念素心,全我節操。則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賜。”艾氏聽了說道:“原來有這緣故。但在盧家,節操可全,既歸謝門,如何全得。”妙惠見艾氏略無周全之意,不覺麵色俱變。又告道:“婆婆既係老父雁行,若辱猶女於妾婢之類,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為不雅。況妙惠以儒家弱女,鄉貢妻房,禮無再醮,義不受辱。矢誌捐生,已決絕於出盧歸謝之時矣。其所以不即死者,將謂昔時蘇公有焚券之舉,韓琦有還妾之事。仕人君子,何代無之。今謝郎門第素高,仁德久著。且聞後房佳麗如雲,無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種此陰功,曲全孤窮大節。倘必不見舍,即當就義。言盡於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時,辭色俱厲,有凜凜不可犯之狀。
謝啟本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那知變出這個光景,大是駭異。因繼母在前,不敢開口。艾氏聽了,沉吟不語。舉目看妙惠麵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強以失身,必致喪命。彼則全名全節,反累吾子受不義之名。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構釁生端,殺圖攫利,在我家雖無大害,亦有小損。不如如此如此,兩相保全,乃道:“你誌氣雖則可敬,然既來我家,便是謝門人了,如何像得你意。”又對謝啟道:“新婦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執迷。且暫留伴我,從容勸轉,那時送他歸房。”謝啟隻得唯唯而退。正是:
滿腔撥雨撩雲意,反作停歌罷舞人。
謝啟已去,艾氏對妙惠道:“總之我無嫡親骨血,你無內外恩親,姑媳是虛,母子亦假。目今將收拾西行,且暫時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壞名節。”妙惠連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則奉侍百年,永執巾櫛,死則結草酬恩。”艾氏又問道:“你既然讀書識字,可曉得寫算麼?”妙惠道:“寫算從幼所習,極是諳練。”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財貨帳目,俱我掌管。故此往來,此必同行。你既能書算,可代我管理。”妙惠應諾,自此朝夕不離左右,情同母子。
又過數日,謝啟起身歸家,領著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與妙惠,又是一船。前後解纜開船,離了揚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遊玩,維舟山下。與妙惠一齊上去,遊遍了金鼇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曬經台、留去亭,轉看郭璞墓、善財石、盤陀石、石排山。處處遊之不迭,觀之不盡。妙惠有事關心,勉強應承而已。轉過方丈,見僧家筆墨在案,遂向壁上題詩一首。詩雲: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題罷,後寫揚州舉人盧夢仙妻李妙惠題。書罷,艾氏看了,點頭嗟歎。遊玩一番,仍複下船,揚帆徑往臨川而去。
可憐節操冰霜婦,卻做離鄉背井人。
卻說盧夢仙在西山讀書,倏忽便是三年。又當會試之年,收拾行李書箱,來到京師。禮闈一戰,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進士。報錄的打到盧家,把盧南村夫婦驀地一驚,方知兒子尚在。連忙將靈位焚燒,又懊悔媳婦一段情由,然已悔之無及。別人家報進士,熱鬧不可勝言。惟盧家冷落如故。不過幾時,夢仙家報也到,方曉得他在向西山讀書。夢仙觀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職。方才受職,憲宗皇帝駕崩,弘治爺登位,政令一新。凡新進之士,不許規避,曠廢職業。夢仙因昔年為鄉黨譏誚,急欲衣錦榮歸,以舒此氣,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那知功令森嚴,不敢請假。欲尋便差回家,候了幾月,恰好開館纂修憲廟實錄,分遣廷臣,往各省采訪事跡。夢仙討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過父母,卻不見了奶奶。詢問何在,盧南村夫婦隱諱不得,從實說出許多緣故,再三招認不是。夢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層又一層,何足介意。心中卻想:“父母多大年紀,如何作事恁般苟且!這樁事體,貽笑鄉裏。”又想:“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負讀書知禮,何一旦乃至於此?可見人常時誇說忠孝節烈,總屬浮談,直至臨事,方見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