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母說當年曾央方姨娘幼妙惠改嫁,即便親自往見,細問彼時情景。方姨娘將盧南村逼嫁,妙惠自縊,及央去勸諭,方始肯從的事說與。乃道:“舍甥女心如鐵石,斷不受汙。但去後不知死生若何耳。”又埋怨道:“賢甥婿雖為功名,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鱗鴻杳絕,致使誤聽凶信,變生意外,害了我甥女。”夢仙聽了誓死不肯失節這一段,不覺眼中流下淚來,懊悔自己不通書的不是,然心中也還半信半疑。又問丈人李月坡蹤跡,方姨娘道:“連年久館鳳陽,從未歸家。向日甥女去時,與令尊俱有書寄去,也無回信。近聞在彼,甚是安樂。”夢仙即向方姨娘討紙筆,寫書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辭回家,心中十分鬱鬱不樂。
隻見雷鳴夏秀才投帖相見,分賓坐下。鳴夏先行拜賀,後敘寒漫。卻又恐觸他心事,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一個鯉魚之對,預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夢仙道:“隻因此對不祥,致李嶽翁招了忘恩之婿,夢仙娶著再嫁之妻。”雷鳴夏道:“此事聞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礙於兩位尊人,至若夫人蹤跡,又不便於兄長。莫如隱而不發,方為兩得。前日利津門龔家之女,望門久寡。倘兄長不棄,續此良緣,不揣特來作伐,未審尊意如何?”夢仙道:“不才止因一念之差,致使家中大變,五內如焚,何心及此。且飲限緊急,即日起行,這還不敢奉命。”鳴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再來申議。”道罷便要起身,夢仙留住小飲,明日又送書儀一兩。夢仙在家月餘,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閘口,舟過金山,吩咐船頭泊船,登山遊覽。山僧遠遠相迎,陪侍遍遊諸景。行過方丈,抬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又驚又恨,卻如萬箭攢心。細玩詩中意味,知妙惠立誌無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謬。但已落在人手,無從問覓。怎生奈何。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此時已無心玩景,急便下船。將詩句寫出把玩,不忍釋手,直至欷歔涕泣。雖則出使官府,威儀顯赫,他心中卻是喪家之狗,無投無奔一般。順風相送,順水相催,不覺早到江西。抬頭望見,鹽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師,那年二月十四夜,夢答鹽場積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今想詩中彭澤瀟湘豫章之語,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從中探問,或有道理。舟至碼頭灣泊,早有館驛差役,報知地方官。不多時,府縣、司道、撫按,俱來相拜請酒,好不熱鬧。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年伯年侄,與別位官府不同。相見之時,分外另有一種親誼。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劉向之才,子長之筆,定使汁簡有輝,石渠增色。”夢仙心事不寧,無有主意。因那徐方伯老成曆練,必有高見,何不謀之於彼。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實不敢瞞,年侄齊家有愧,報國未遑。”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夢仙將頭一展,兩家從人會意,盡皆回避。夢仙方伯,各把幾兒掇近,四膝相對,低低說,當年會試去後,如此如此。夢仙袖中取出詩來,呈與徐方伯觀看。徐方伯接詩在手,一頭點頭,一頭計較。答道:“據著此詩,尊閫保無他誌,舊夢必有奇驗。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訪問嫁妻,既難於啟齒,總或尋著,聲名不雅。莫若用計取之。老夫門下有一幹事蒼頭,極其巧黠,差他去探聽,定有著落。”夢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服事的,當下喚過來,將就裏與他說知。蒼頭將詩細細讀了幾遍,低首想了一想,稟道:“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夢仙掀然問道:“有何計策?”蒼頭道:“如今且慢說,待小人做出便見。”夢仙即喚家人先賞他三兩銀子,蒼頭遂叩謝而出,徐方伯也作別起身。這蒼頭真個是:
古押衙複出人間,昆侖奴再生人世。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句詩,駕了一隻小船,船中擺著幾個酒壇,搖向鹽船邊。叫一聲賣酒,隨口就歌出這八句詩來,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鹽船幫中搖來搖去,一連穿了三四日,並沒些動靜。那鹽船上人千人萬,見他日日在此叫賣酒,酒又不見,歌甚麼詩。都笑道:“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蒼頭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詩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上叫道:“你賣甚麼酒?”蒼頭道:“我賣狀元紅。”船上又問:“可賣菜?”蒼頭道:“我正賣蔡狀元。”船上又問道:“如何蔡狀元?”蒼頭道:“蔡狀元尋趙五娘。”船上又笑道:“滿口胡柴。”蒼頭道:“胡柴倒沒有,隻有柴胡,換些紅娘子與我。”隻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癡。又轉船搖過一鹽船邊,叫了一聲賣酒,便停棹高歌這詩。船上又有人問:“賣甚麼酒?”蒼頭道:“賣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渾的,便不要。”蒼頭道:“也不渾。揚州新進士盧夢仙,初選行人,沒有髒私,何渾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