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0章 石點頭(25)(1 / 3)

喬氏上了轎,出了臨安城,王從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婦。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子,因見喬氏美豔,枕席之間,未免過度。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一時被掠,做下出乖露醜,每有所問,勉強支吾,心實不樂。王從古隻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關心,各不相照。王從古既已娶妾,即便開船,過了富陽桐廬,望三衢進發。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為三道,故名三衢。這衢州地方,上屬牛女分野,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秦時名太末,東漢名新安,隋時名三衢,唐時名衢州,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負郭的便是西安首縣。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參謁各上司之後,親理民事,無非是兵刑錢穀,戶婚田土,務在伸屈鋤強,除奸剔蠹,為此萬民感仰,有神明之稱。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縣中,寂然無事。真個:

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這王從古是中年發跡的人,在蘇州起身時,欲同結發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沒有兒女。醫家說,婦人家至四十九歲,絕了天癸,便沒有養育之事。你的日子還長,不如娶了偏房,養個兒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我情願在家吃齋念佛。”故此王從古到臨安娶妾至任。衙中隨身伴當夫妻兩人,親丁隻有喬氏。誰知喬氏懷念前夫,心中隻是怏怏。光陰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王從古乘間問著喬氏道:“你相從我,不覺又是兩年,從不見你一日眉開,畢竟為甚?”喬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若本來快活,做不出憂愁;若本來悲苦的,要做出喜歡,一發不能夠。”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又道:“我見你德性又好,才調又好,並不曾把偏房體麵待你,為何不向我說句實話?”喬氏道:“失節婦人,有何好處,多煩官人,這般看待。”王從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說起。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喬氏道:“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麼?”王從古聽說,一發驚異道:“你住在他家,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然則你丈夫是甚麼樣人?”喬氏道:“妻子既被人販賣,說出來一發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說。況今離別二年有餘,死也沒用,活也沒用。”言罷,雙淚交流,欷歔歎息。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光景又慘,連自家討個販賣來的做偏房,也沒意思,悶悶不名而睡。喬氏見他已睡,乃題一詩於書房壁上。詩雲:

蝸角蠅頭有甚堪,無端造次說臨安。

因知不是親兄弟,名姓憑君次第看。

題罷就寢。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見了此詩,知道是喬氏所作。把詩中之意一想:“蝸角蠅頭,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臨安失散,不消說起。後邊兩句,想是將丈夫姓名,做個謎話,教我詳察,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王從古方在此自言自語,隻見喬氏送茶進來,王從古道:“你詩中之意,我都曉得,若後來訪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圓。”喬氏聽見此話,雙膝就跪下,說道:“願官人百年富貴,子孫滿堂。”此時笑容可掬,真是這兩年間,隻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眉頭開得一開。王從古看了,點頭嗟歎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過年餘,一日正當理事,陰陽生報道:“府學新到的教授來拜。”王知縣先看他腳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歲,由貢士出身,初授湖州訓導,轉升今職,姓王名從事。王從古見名姓與已相去不遠,就想著喬氏詩中有因,知不是親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從容看是如何。遂出至賓館中相見,答拜已畢,從此往來,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漸親密。一來彼此主賓,原無拘礙;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說話投機,杯酒流連,習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爛柯山,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晉時樵夫王質入山砍樵,見二童子相對下棋,王質停了斧柯,觀看一局,棋還未完,王質的斧柯,盡已朽爛,故名為爛柯山。有此神山聖跡,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觀玩。

一日早春天氣,王從事治下肴榼,差馳夫持書柬到縣,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王從古即時散衙,乘小轎前來,王從事又請訓導葉先生,同來陪酒。這葉先生雙名春林,就是樂清縣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淨襪,攜手相扶,緩步登山,藉地而坐,飲酒觀花。是日天氣晴和,微風拂拂,每遇風過,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將下來,也有點在衣上,也有飛入酒杯。王知縣道:“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我三人各分一韻,即景題詩,以誌一時逸興。”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將詩韻遞與王知縣,知縣接韻在手,隨手揭開一韻,乃是壺字。知縣又遞與王教授,教授又送葉訓導,那葉訓導揭出仙字。然後教授揭著一韻,卻是一個妻字,不覺愀然起來。況且遊山看花的題目,用不著妻字,難道不是個險韻?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驀地感懷,自思自歎,知縣訓導,那裏曉得。王知縣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將出來,詩雲:

梅發春山興莫孤,枝頭好鳥喚提壺。

若無佳句酬金穀,卻是高陽舊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