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3章 石點頭(28)(1 / 3)

且說呂用之差人打聽畢師鐸兵馬已離高郵,傳令將城門緊閉,分遣將士守城,又驅百姓搬運磚石,上城協守。料想敵兵勢大,急切難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援。各路將官,都恨呂用之平日索求賄賂,一個個擁兵觀望。呂用之無計可施,想起廬州刺史楊行密,兵強將勇,若得這枝兵來,便可退得畢師鐸。即假著高駢牒文,召他星夜前來救援。那楊行密,原是高駢部將,久知高駢昏悖信讒,不親正事,因此亦懷著異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湊巧有此機會。即起兵赴援,遣來使先齎文還報。那知畢師鐸的兵馬,已抵揚州城下,使人正遇著遊兵,生拎活捉,綁入中軍,問了底細,即時斬首。畢師鐸恐怕楊行密兵來,內外夾攻,反受其困,親冒矢石,指麾三軍,並力攻破羅城。呂用之越城奔楊行密去了。畢師鐸縱兵大掠。高駢開門出見,與師鐸交拜如賓主。師鐸搜捕呂用之黨羽,剮於市曹。有宣州觀察使秦彥,率兵來助畢師鐸,亦入揚州。師鐸尊為主帥,將高駢軟監在道院。不過數日,楊行密親領軍馬已到,兩軍大戰一場。秦彥、畢師鐸大敗,損兵折將,收拾殘兵,退入城中守禦。楊行密中軍屯於甘泉山七鬥峰下,分遣諸軍,把揚州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遊兵四散擄掠,百姓各自逃生,幾十裏沒有人煙。城中糧草又少,圍困既久,漸至缺乏,民間鬥米千錢。高郵發兵來救援,被楊兵扼住要道,不能前進,縱有糧草,也飛不進城。困了八個月餘,軍中殺馬來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後馬吃盡了,便殺傷殘沒用的士卒來吃。城外圍急,秦彥等恐怕高駢為內應,合門殺死。楊行密聞得,令三軍掛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彥、畢師鐸料守不住,領著殘兵出城,負命血戰,殺出重圍,自回宣州城中。百姓開門迎接楊行密入城,下令撫諭遠近,開通行旅,士農工商,照舊生業。一時兵戈雖則寧戢,把那田土拋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說羅雀掘鼠的方法做盡,便是草根樹皮,也剝個幹淨。那些窮人,餓得荒了,沒奈何收拾那道路上棄下的兒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盜人子女來食。富人曉得了,悄地轉又買來充饑。初時猶以為怪,不過幾日,就公然殺食,也論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賣,更無人說個不行。就是楊行密軍中,糧餉不繼,也都把人來當飯,為此禁止不得。那時就有人開起行市,凡要賣的,都去上行。有的開店的,販去殺了,零星發賣,分明與豬羊無異,老少肥瘦,價錢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燒把火,孩兒家叫做和骨爛,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為淡菜,黑壯的以為味甜,號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貫四貫,下等的不過千文。滿城人十分中足去丁五分,那被殺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總是無知無覺;這未賣的,隻恐早晚輪到身上,那種憂愁淒慘,反覺難過難熬。把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弄得個愁雲凝結,慘霧迷空。生長此地的,或者這一方合該有此災難。

隻可憐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來,湊在數中。還虧宗二娘有些見識,畢師鐸初圍城時,料得兵連禍結,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糧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贈銀兩,預備五六個月口糧藏著,所以後來城中米糧盡絕,他夫妻還可有一餐沒一餐的度過。等到平靜時,藏下的糧也吃完了,存下的銀兩也用完了,單單剩得兩個光身子,腹中饑餒,手內空虛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動!周迪說道:“母親隻指望我夫妻在外經營一年兩載,掙得些利息,生一個兒子。那知今日倒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兩口兒的性命!”說罷大哭。宗二娘卻冷笑道:“隨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後日,也不能夠夫婦雙還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凍餓極處,畢竟死了一個,救了一個。如今市上殺人賣肉,好歹也值兩串錢。或是你賣了我,將錢作路費,歸養母親;或是我賣了你,將兒作路費,歸養婆婆。隻此便從長計較,但憑你自家主張。”周迪見說要殺身賣錢,滿身肉都跳起來,搖手道:“這個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願,隻怕雙雙餓死,白白送與人飽了肚皮。不如賣了一個,得了兩串錢,還留了一個歸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見他貪生怕死,催促道:“或長或短,快定出個主意來。”周迪道:“教我也沒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會了此意,歎一聲道:“我便死,我便死!”說罷,身子要走不走,終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這個模樣,將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這裏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講價。”說罷,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說到死地,便有許多恐怖;宗二娘說道殺身,恬不介意。可見烈性女子,反勝似柔弱男子。

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為為異。店主人就應道:“這個當得效勞。”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裏邊去。宗二娘道:“實不相瞞,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戶心裏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複了他罷。”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隻在須臾,但要借些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淨的行貨子。”隨引入裏麵,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