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幹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裏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儷,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幹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把我為念。”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戳,麵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隻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裏顧得甚麼,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髒腑,拖過來如斫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雲:
夫婦行商隻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
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隻見:
長江水溷不清,昆侖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裏草痕攲。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橋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裏自言自語道:“如何隻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道:“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麼?”周迪聽了話,嚇得麵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是了。”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麵色不改。周迪叫聲:“好苦也!”一交跌翻地在,口兒裏是老鸛彈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我那妻嚇!你怎生不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屠戶聽了,便取出這幅祭文付與道:“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把他為念。”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讚歎道:“好個孝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眾人又幼周迪道:“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隻管哭。主人勸住了,走入房中,和衣臥倒。這一夜眼也不合,尋思歸計,隻是怎的好把實情告訴母親。
次日將房錢算還主人。主人說道:“你娘子殺身東西,是苦惱錢,我若要你的,也不是個人了。”周迪謝了他美意,胡亂買了些點心吃了,打個包裹;作別主人,離了揚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饑,腳步又懶,行了一日,隻行得五六十裏。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前不著村,向不著店,心裏好生慌張,那時隻得掙紮精神,不顧高低,向前急走。遠遠望見一簇房屋,隻道是個村落,及至走近,卻是一所敗落古廟,門窗牆壁俱無,心裏躊躕道:“前去不知還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著個歹人,這性命定然斷送,不如且躲在廟中,過了這宵,再作區處。”走進山門,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頭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難歸家,錯過宿處,權借廟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則個。”祝罷,又磕個頭,走起來,四麵打一望,隻見一張破供桌在神櫃傍邊,暗道:“這上麵到好睡臥。”走出殿外,扯些亂草,將來抹個幹淨,爬上去,把包裹枕著頭兒,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著餓走了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頭就熟睡了。一覺醒來,卻有二更天氣,那時翻來覆去,想著妻子殺身的苦楚,眼中流淚,暗道:“我夫妻當日雙雙的出門,那知弄出這場把戲,撇下我孤身回,盤纏又少,道路又難行,不知幾時才到,又不知母親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還未可必。萬一有甚山高水低,單單留我一身,有何著落,終須也是死數。”愈想愈慘,不覺放聲大哭。正哭之間,忽聽得殿後有人叫將出來。周迪吃了一驚,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廟,那得人來?此必是劫財謀命的,我這番決然是個死了。”心裏便想,坐起身來。暗中張望,隻見一個人,身長麵瘦,角巾野服,隱士打扮,從殿後走出,他說:“半夜三更,這荒村破廟,甚麼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應。那人道:“想必是個歹人了,叫小廝們快來綁去送官。”周迪著了急,說道:“我是過往客人,因貪走路,錯了宿處,權在此歇息,並非歹人,方便則個!”那人道:“既是行客,為甚號哭?”周迪道:“實不相瞞,有極不堪的慘事在心,因此悲傷。不想驚動閣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傷心之事,可實實說來,或者可以效得力的,當助一臂。”周迪聽了這些話,料意不是歹人了,把前後事細訴一遍。說罷,又痛哭起來。那人道:“原來有這些緣故,難得你妻子這般孝義,肯殺身周全你母子。隻是目今盜賊遍地,道途硬阻,甚是難行。你孤身獨行,性命難保,我看孝婦分上,家中有一頭生口,遇水可涉,遇險可登,日行數百裏,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見何如?”周迪聽了,連忙跳下供桌,拜謝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於何處,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這個廟乃三閭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後裔,世居於此,奉侍香火。適來聞得哭聲,所以到此看覷。你住著,待我去帶馬來。”道罷,自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