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大明,裏邊隻顧啼啼哭哭,竟忘了門外騎來馬匹。隻聽門前人聲鼎沸,嚷道:“這是何處廟堂中的泥馬,卻在這裏,還是人去抬來的,還是年久成精走來的!”驚動周迪出來觀看,嚇得伸出了舌頭縮不入去,說道:“原來昨夜乘的是個神馬。可知道三個時辰,揚州就到了洪州。那說話的,正是那三閭大夫顯聖了。即向空拜道:“多謝神明憐憫我妻孝烈,現身而諭,送我還家養母。後日幹戈寧靜,世道昌明,當赴殿庭叩謝嗬護之恩。”拜罷起來。眾人問其緣故,周迪先說宗二娘殺身,後說三閭大夫顯聖,將神馬送歸的事,細述一遍。眾人齊稱奇異,有的道:“隻是這個泥馬,如何得去?”周迪道:“不打緊,待我抬入家中供養,等後日道路太平時,親送到廟便了。”即央了幾個有力後生來扛抬,這馬恰像似生下根的,卻搖不得。又添了若幹的人,依然不動。內中一人說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婦的奇績昭報世人,所以不肯把這馬到家裏去。如今隻該先尋席篷,暫蔽日色,然後建個小亭供養,可不好麼?”眾人齊聲稱是。有好善的,連忙將席篷送來遮蓋。這件事頃刻就傳遍了洪州城。不想過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來看時,這匹泥馬已不見了,那席篷旁邊,遺下一幅黃紙,急取來看,上麵寫了兩行字道:
孝婦精誠貫日明,靡軀碎首羽鴻輕。
神駒送子承甘旨,知古應留不朽名。
看罷,又向空拜了兩拜,即忙裝塑起三閭大夫神像,並著神馬,供養在家,朝夕祀拜,盡心侍奉母親,亦不複娶後妻。
常言道:“聖誠可以感格天地。”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動天庭,上帝以為為姑殺身,古今特見,敕封為上善金仙,專察人間男婦孝順忤逆之事。那孝順的幢幡寶蓋迎來,生於中華善地;忤的罰他沉埋在黑暗刀山,無間地獄。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義大,護佑他年到一百三十歲。周迪亦活至一百十歲。母子兩人,無疾而逝。臨終之時,五星燦爛,祥雲滿室,異香遍城,合洪州的人,無不稱道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報。詩雲:
孝道曾聞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傳。
若還看得周家婦,瀉倒黃河淚未幹。
第十二回侯官縣烈女殲仇
梁山感杞妻,痛哭為之傾。
金石忽塹開,都繇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躩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五藏行。
豁此伉儷憤,燦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於免詔獄,漢王為緹縈。
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這首詩,乃李太白學士,因當時東海有婦人,為夫報仇,白晝殺人都市,羨其勇烈而作。其間引著緹縈、豫讓等幾個古人的事跡,分明說男子不如婦女的意思。此言雖百定論,然形容此婦,十步兩躩躍,三呼一交兵之句,無異楚霸王喑啞叱吒,千人自廢的景狀,令人毛骨悚然。比著斬空衣的豫讓,真不可同日而語。但稱東海有勇婦,又說學劍越處子,可見此婦素有勇力,又會武藝,故敢下男子格鬥。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藝,膽氣精壯,若又逞著忿怒,這殺人的事,常要做出來,所以還未足為奇。如今在下說一個嬌嬌怯怯,香閨弱質,平日隻會讀書寫字,刺繡描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也與丈夫報仇,連殺十數餘人。比東海勇婦,豈不更勝一籌?這樁故事說出來時,直教:
貞娘添正氣,淫漢退邪心。
話說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士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複娶繼母徐氏。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本來沒甚大家私,薄薄有幾畝田產,止堪供粥膏火。又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徐氏隻倚著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卻好服滿,遇著歲考,應去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那時豪家富爭來要他為婿。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爭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隻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愛。其年彭教諭六十八歲,眾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彭教諭乘著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別號退翁,長樂人氏。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弟,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幹戈侵擾,無有虛日。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性山水,做個散人。與彭教諭通家相好,特來訪問。相見已畢,就請登筵。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