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在巢雲館結了一對雄鴛,青春女到羅浮山配著一雙雌鳳。
王仲先帶了牛兒,從長沙搭了下水船隻,直到潤州換船,來到杭州湖南淨雲寺。一般修贄禮,寫名帖,參拜了龍丘先生。遍拜同窗諸友,尋覓書房作寓。原來龍丘先生名望高遠,四方來的生徒眾多,僧房甚少,房價增貴。因此一間房,都有三四個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獨住一房,不肯與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沒有別個空處。眾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裏來,說道:“王兄到此,諸友房中都滿,沒有空處,惟潘兄獨自一房,盡可相容,這卻推托不得。”說便如此說,隻道他不肯。那知一緣一會,文子見了王仲先,一見如故,歡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應俱全,吾兄不消買得,但隻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見文子這個人物,已經魂飛,懷下欺心念頭,惟恐不肯應承。及見慨然允諾,喜之不勝,拱手道:“承兄高雅,隻是吵擾不當。”即教牛兒去發行李來此。眾友不道文子一諾無辭,一發不忿。畢竟按牛頭吃不得草,無可奈何。這才是:
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且說王、潘兩人,日則則坐,夜則各寢,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畢竟讀書君子,還有些體麵,雖則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見他文質彬彬,言笑不苟,無門可入。這段私情,口裏又說不出,隻好心上空思空想,外邊依舊假道學,談些古今,相處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無處起個話頭。一日,同在館中會講,講到哀公問政一章。講完了,龍丘先生對眾學徒道:“中庸一部,惟這章書中,有三達德,五達道,乃是教化根本,須要細心體會。”當下眾人散去,仲先、文子獨後,又向先生問了些疑義。返寓時,天色已暮,點起燈,又觀了一回書,方才就寢。睡不多時,仲先叫道:“潘兄睡著了麼?”文子道:“還在此尋想中庸道理。”仲先說:“小弟也在這裏尋想。”其實王仲先並不想甚麼書義,隻因文子應了這句,便接口問他道:“夫婦也,朋友之交也,這兩句是一個意思,是兩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是夫唱婦隨,朋友是切磋琢磨,還是兩個意思。”仲先笑道:“這書旨兄長還未看得透,畢竟是一個意思。”文子道:“夫婦朋友,迥然兩截,如何合得一個意思?”仲先道:“若夫婦箴規相勸,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膠如漆,就是好夫好妻,豈非一個意思麼?”文子聽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試探,因回言道:“讀書當體會聖賢旨趣,如何發此邪說?”仲先道:“小弟一時狂言,兄勿見罪。”口裏便說,心裏卻熱癢不過,準準癡想了兩個更次,方才睡去。
一日,正遇深秋天氣,夜間衾枕生涼,王仲先睡不著,歎了一口氣。潘文子道:“兄長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實不相瞞,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決要成名之後,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從來沒有文學的師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遊學。到了此處,雖得先生這般教訓,又蒙老兄這樣抬舉,那知心裏散亂,學問反覺荒疏,料難有出頭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誤了妻子,所以愁歎。”文子道:“一向未曾問得,卻不知老兄也還未娶,正與小弟一般。”仲先道:“原來兄長也未曾畢婚,還是未有佳偶,還是聘過未婚?”文子道:“已有所聘,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專心讀書。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歎。”仲先道:“老兄有此誌向,非小弟所能及也。然據小弟看起來,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功名方以為快!古人雲:情之所鍾。正在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秋,反為黑暗功名所扼。倘終身蹭蹬,豈不兩相耽誤?縱使成名,或當遲暮之年,然已錯過前半世這段樂境,也是可惜。假如當此深秋永夜,幸得與兄作伴閑談,還可消遣。若使孤館獨眠,寒衾寂寞,這樣淒涼情況,好不難過!”文子笑道:“我隻道兄是悲秋,卻原來倒是傷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親,今冬盡好受用。”仲先道:“遠水救不得近火。須是目前得這樣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方好。”文子道:“若論目前,除非到妓家去暫時釋興。”仲先道:“小弟平生極重情之一字,那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文子道:“青樓薄幸,自不必說,即夫婦但有恩義,而不可言情。若論情之一字,一發是難題目了。”仲先又歎口氣道:“兄之此言,真可謂深於情也者。”遂嘿然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