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2章 照世杯(2)(1 / 3)

阮江蘭自此之後,時常在竹籬邊偷望。有時見麗人在亭子中染畫,有時見麗人憑欄對著流水長歎,有時見麗人蓬頭焚香,有時見麗人在月下吟詩。阮江蘭心魂蕩漾,情不自持,走來走去,就像走馬燈兒點上了火,不住團團轉的一般。幾番被應家下人嗬斥,阮江蘭再不理論。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裏了。公子算計道:“這個饞眼餓胚,且叫他受我一場屈氣。”忙叫小廝研墨,自家取了一張紅葉箋,杜撰幾句偷情話兒,用上一顆鮮紅的小圖印,鈐封好了,命一個後生小廝,叫他:“送與竹閣上的阮相公。隻說娘娘約到夜靜相會,切不可露我的機關。”小廝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籬門,隻見阮江蘭背剪著手,望著竹籬內歎氣。小廝在他身後,輕輕拽了拽衣袖。阮江蘭回頭一看,見是應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罵,慌忙跑回竹閣去。小廝跟到閣裏,低低叫道:“阮相公,我來作成你好事的。”際江蘭還道是取笑,反嚴聲厲色道:“胡說!我阮相公是正經人,你輒敢來取笑麼?”小廝歎道:“好心認做驢肝肺,幹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書來,在阮江蘭麵前略晃一晃,依舊走了出去。阮江蘭一時認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說知就裏,我買酒酬謝。”小廝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麼?”阮江蘭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書來。”小廝道:“我這帶柄的紅娘,初次傳書遞柬,不是輕易打發的哩。”阮江蘭忙在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子來送他。小廝接在手裏,將書交付阮江蘭。又道:“娘娘約你夜靜相會,須放悄密些。”說罷,打閣外去了。阮江蘭取書在鼻頭上嗅了一陣,就如嗅出許多美人香來。拆開一看,書內寫道:

妾幽如斂衽拜,具書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鍾情妾身,奈無緣相見。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於月明人靜之後,跳牆而來,妾在花陰深處,專候張生也。

阮江蘭手舞足蹈,狂喜起來。坐在閣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輪降世,又出閣打聽消息。隻見應公子身穿著簇新衣服,喬模喬樣的,後麵跟著三四個家人,夾了氈包,一齊下小船裏去了。又走回一個家人,大聲說道:“大爺分付道,早閉上園門,今夜不得回來。這四麵曠野,須小心防賊要緊。”阮江蘭聽得,暗笑道:“呆公子,你隻好防園外的賊,那裏防得我這園內的偷花賊?”

將次更闌,挨身到竹籬邊,推一推門,那門是虛掩上的。阮江蘭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門兒開在這裏了。”跨進門檻,靠著花架走去。阮江蘭原是熟路,便直達臥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膽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被一塊磚頭絆倒。眾家人齊聲喊道:“甚麼響?”走過來不問是賊不是賊,先打上一頓,拿條索子綁在柱上。阮江蘭喊道:“我是阮相公,你們也不認得麼?”眾家人道:“那個管你軟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賊,任你招成那一個罪名。”阮江蘭又喊道:“綁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罷。”家人道:“我們怎敢擅放?待大爺回來發落。”阮江蘭道:“我不怕甚麼,現是你娘娘約我來的。”忽見裏麵開了房門,走出那位麗人來,罵道:“何處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約你!”阮江蘭道:“現有親筆書在此,難道我無因而至?你若果然是個情種,小生甘心為你而死。你既擯我於大門之外,毫不憐念,我豈輕生之浪子哉!”那麗人默然不語,暗地躊躇道:“我看此生風流倜儻,磊落不羈,倒是可托終身之人。隻是我並不曾寫書約他,他這樣孟浪而來,必定有個緣故。”叫家人搜他的身邊。那些家人一齊動手,搜出一幅花箋來。麗人看了,卻認得是應公子筆跡,當時猜破機關,親自替阮江蘭解縛,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愛殺可憐人。

不信桃花落,漁郎猶問津。

你道這麗人是那一個?原來是揚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個,叫做畹容的便是。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詩賦,雖在風塵中,極要揀擇長短,留心數年,莫說鄭元和是空穀足音,連賣油郎也是稀世活寶。擇來擇去,並無合著己意的。畹娘鎮日閉戶,不肯招攬那些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且詼諧笑傲,時常弄出是非來。老鴇本意要女兒做個搖錢樹,誰知倒做了惹禍胎,不情願留他在身邊。得了應公子五百餘金,瞞神瞞鬼,將一乘轎子抬來,交付應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無可奈何,不覺染成一病。應公子還覺知趣,便不去歪纏,借這七鬆園與他養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時,眾家人候公子到來,預先下石畹娘,說是:“綁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發作,畹娘反說出一篇道理來,道:“妾身既入君門,便屬君家妻妾,豈有冒名偷情、辱沒自家閨閫之理?風聞自外,不說君家戲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誚,豈是正人君子所為?”應公子目定口呆,羞慚滿麵。畹娘從此茶飯都減,病勢轉劇。應公子求神請醫,慌個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還是厭惡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來新害的卻是愛上阮江蘭、相思抑鬱的症候。這相思抑鬱的症候,不是藥餌可以救得,針砭可以治得,必須一劑活人參湯,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萬計,扶病寫了一封書,寄與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個醫心病的盧扁,那知反做了誤殺人的庸醫。這是甚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