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做好意翻成惡意,人心險似蛇心。我道薑天淳這個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兌一兌,也還算十足的斤兩。看官們,試看世界上那個肯破慳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擔驚擔險的趁錢。寧可招人怨,惹人怪,閉塞上方便門,留積下些元寶,好去打點升遷,極不濟,便完贓贖罪,抖著流徙,到底還仗庇孔方,保得一生不愁凍餓。我常想古今慷慨豪傑,隻有兩個:一個是孟嚐君,舍得三餐飯養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請客。這大老官的聲名千古不易。可見酒飯之德,亦能使人品傳芳。假若剜出己財,為眾朋友做個大施主,這便成得古今真豪傑了。倘自負慷慨,逢人通誠,耰鋤水火的小恩惠,也惡誇口,這種人便替孟嚐君廚下燒鍋,代平原君席上斟酒,還要嫌他齷齪相。但當今報德者少,負義者多。如歐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腸,別賦一種賤骨格。抹卻薑天淳的好處,反惡聲狂吠起來。這且不要提他。
話說繆奶奶屢次著人送長送短,百倍殷勤。歐滁山隻得破些鈔兒,買幾件小禮點綴。一日,三太爺拉歐滁山街上去閑步,見一個簇新酒簾飄蕩在風裏,那三太爺頻頻咽涎,像有些聞香下馬的光景,隻愁沒有解貂換酒的主人。歐滁山見景生情,邀他進去,撿一副幹淨座兒,請他坐地。酒保陸續搬上肴饌來,兩個一遞一杯,直吃到日落,還不曾動身。歐滁山要與三太爺接談,爭奈他兩耳又聾,隻好對坐著啞飲。誰知啞飲易醉,歐滁山滿腔心事,乘著醉興,不覺吐露道:“令侄婦青年人怎麼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該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爺偏是這幾句話聽得明白,點一點頭道:“我正要尋一個好人物,招他進來哩!急切裏又遇不著。”歐滁山見說話入港,老著臉皮自薦道:“晚生還不曾娶親,若肯玉成,當圖厚報。”三太爺大喜道:“這段姻緣絕妙的了,我今日便親口許下,你擇日來納聘何如?”歐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側邊一個小廝,眼瞅著三太爺道:“不知家裏奶奶的意思,太爺輕口便許人麼?”歐滁山忙把手兒搖著說道:“大叔你請在外麵吃酒,都算在我帳上。”把個小廝哄開了,離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過去。三太爺扶起道:“你又行這客禮做甚麼?”歐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終不二,便以杯酒為訂。”三太爺道:“你原來怕我是酒後戲言,我從來直腸直口,再不會說謊的。”歐滁山極口感激,算完店帳,各自回寓。
次日打點行聘。這繆家受聘之後,歐滁山即想做親。叫了一班鼓樂,自家倒坐在新人轎裏,抬了一個圈子,依舊到對門下轎。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裏老大有些驚跳。又見繆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頭,胡亂可以用些槍法的,隻得在那上床之時,脫衣之後,求歡之際,斯斯文文,軟軟款款,假學許多風雅模樣。繆奶奶未免要裝些身分,歐滁山低聲悄語道:“吉日良辰,定要請教。”繆奶奶笑忍不住,放開手,任他進去赴考。歐滁山才入門,一麵謙讓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積年會完卷的老童生,頭一篇還不曾做到起講,便老早出場了,自家覺得慚愧,喘籲籲的賠小心道:“貽笑大方,改日容補。”繆奶奶隻是笑,再不作聲。
過了數日,歐滁山見他房中箱籠擺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內裏是金銀財寶,還是紗羅綢緞,想著要入一入眼。因成親不久,不便開口說得,遂想出一個拋磚引玉之法來,手中拿著鑰匙,遞與繆奶奶道:“拙夫這個箱內,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請看一看。”繆奶奶道:“我這邊的銀錢還用度不了,那個要你的?”歐滁山道:“不是這樣講,我的鑰匙交付與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邊。”繆奶奶取過來,交與一個丫頭。隻見三太爺走到房門前說道:“牛兒從河間府來,說家裏的大宅子,有暴發戶戚小橋要買,已還過九千銀子。牛兒不敢做主,特來請你去成交易哩。”繆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煩,你老人家同著姑爺去兌了房價來罷。”歐滁山聽見又有九千銀子,好象做夢的,恨不得霎時起身,搬了回來,這一夜加力奉承財主奶奶。
次日,備上四個頭口,三太爺帶了牛兒,歐滁山帶了鶻淥,一行人迤邐而去。才走得數裏,後麵一匹飛馬趕來,卻是徐管家,拿著一個厚實實的大封袋,付與歐滁山道:“你們起身忙,忘記帶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來。”歐滁山道:“險不空往返一遭兒哩!還虧你奶奶記性快。”徐管家道:“爺們不要耽擱,快趕路罷。”兩下各加一鞭。隻見:
夕陽影裏馬蹄過,沙土塵中人麵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