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甕生娃】(1 / 3)

茫茫草原,一片孤寂。

每當夕陽西下,崔小潔便會獨自登上山包,頭頂蒼鷹盤旋,地上野狼嗷嘯,四周之地總掙脫不開這畜生身影,耳廓內狼嚎風嘯起伏,北風傾軋,日暮西墜,危機似更近。

陰山穢冷,風嘯如刀,冰冷徹骨,刮得崔小潔稚嫩的臉森疼,崔小潔緊咬牙關更趨堅定,什麼力量支撐著崔小潔幼小的生命不願後退,怎樣的遭遇築造起這孩童頑強的心靈。

“呦!”“呦!”

忽的,一聲由遠漸近的長啼,自崔小潔背後傳來,聽到這聲啼叫,崔小潔裂了裂嘴唇似鮮活起來。

晚霞西耀,一隻幼年馬鹿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山包,踏著清香芳草,輕快地邁動四蹄若有節拍,日薄影淡,卻照得幼年馬鹿棕黃皮毛五彩斑斕若有光澤。

小馬鹿好不怕人,直來到崔小潔站立地方,立於身旁。

崔小潔複有孩童狀,歡快地伸出雙手穿過小馬鹿喉頸攏了過去,像隻賴猴依偎著小馬鹿枕去。

小馬鹿似早有所覺,就勢彎曲了前肢跪臥下去,敞露著肚皮“呦!呦!”衝著崔小潔直嚷,似歡快、似唉惋。

崔小潔嗬嗬笑道二聲,童真雀躍,拂手輕按,拍了拍小馬鹿腦袋上破皮長出的茸角,像是滿足、是愧疚,對著小馬鹿自言自語,說道:“昨日怎沒來,今日卻遲了,兩天沒看見呢,嗬嗬,你長高了,鹿角也是呢。”說著,輕撫鹿角。

小馬鹿“呦!呦!”低啼,閃著一瞳鹿眼,張嘴伸舌向著崔小潔白皙的臉舔了舔,竟似曉通人意。

崔小潔與小馬鹿相依而臥,在這內蒙北疆無邊原野上,在這日落西方漫天紅雲下,一人一物,身影漸漸重疊,越發光亮。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光的老者無聲無息已然栓起金烏,東邊月兔跳躍,始露出地平線,辛勞的天神不知疲倦的點燃了盞盞天燈,黑幕降臨,崔小潔感到了寒冷,向著小馬鹿懷中緊縮,朦朧中,崔小潔似在微微顫抖,在這北疆冰冷的傍晚,崔小潔這一年幼的孩童額間發梢閃起了星星點點珠光,竟分不清是那天時霧露還是這孩童汗滴,崔小潔猛然一怔,坐將起來,慌然四顧,竟似惡夢覺醒。

小馬鹿伸長了脖子,不解的看著身旁的小夥伴,欣然伸出長舌舔了舔崔小潔。

崔小潔抬頭仰望,隻見那東邊漫天星鬥,西邊紅燦金斕,周天密布,日月爭輝,美不勝收。

崔小潔大叫一聲,蹦躍起來:“糟啦,太陽落下去啦。”盡是一臉焦急,拔腿往山下跑去。崔小潔跑出三五步子,又猛然立住轉過身來,崔小潔焦急回望,山包下已然陰隱在夜幕中的自家氈帳,牧場上牛馬兒還未曾入欄,羊羔兒正咩咩待看,北方天際幽暗陰森狼嚎風嘯此起彼伏,在這妖異墨綠的草原肆無忌憚,崔小潔更慌了。

回看小馬鹿,崔小潔奄然跑前抗起它便轉身喘著粗氣往山包下奔去,崔小潔似已看到小馬鹿眼中的驚恐,口中喃喃含糊不清,道:“鹿鹿,鹿鹿,別怕,別怕,我會保護你。”

小馬鹿肚腹橫舉在崔小潔肩臂上,還待抗振,怎聽得崔小潔行進間的話語竟就止了掙紮,崔小潔年幼的臂膀抗著小馬鹿本是吃力,小馬鹿原是不安的蹦達四蹄,此刻,崔小潔下奔的身勢立時輕靈許多。

崔小潔奔勢不減,大口大口呼呼喘氣,小馬鹿若有痛苦的扭頭看了眼小夥伴,“呦!”一聲輕啼,短促而沉重,崔小潔奔行不止,未曾注意一路顛簸給小馬鹿帶來的不適。

崔小潔奔致山腰,小馬鹿忽然一聲長啼,身子一收一彈,滑落在崔小潔懷抱之中翻然跳躍到了草地上,奔行兩步,兩隻前腳竟高高舉起人立起來。

崔小潔眼滿淚花,泣聲道:“鹿鹿,你不相信小潔嗎,小潔沒有朋友,你是小潔在世上惟一的夥伴,難道你也不要小潔了嗎。”

小馬鹿跳開兩步,抖了抖腦袋,一對鹿耳前後搖擺,似在傾聽頗為靈動,小馬鹿神情專注的注視著崔小潔,想是不願看到小夥伴眼中的悲傷,扭頭便跑。

崔小潔驚叫連連,猛追道:“鹿鹿,鹿鹿別走,快回來,危險,鹿鹿,快回來啊!呀!”

一聲哀號,崔小潔不慎橫撲向前,摔倒在地,崔小潔看著遠處的小馬鹿,淚眼朦朧,口中念叨:“小潔不會傷害鹿鹿,小潔一定能保護鹿鹿。”

“呦!”小馬鹿立定著,遠遠地看著崔小潔,奔開四蹄跑了回來。

崔小潔伸著雙手,看見小馬鹿跑近前來,開心極了,說道:“鹿鹿舍不得小潔的,鹿鹿舍不得小潔的。”

待小馬鹿走致跟前,崔小潔作勢抱住了小馬鹿跪立起來,還待說話,便感到臉上一陣溫濕酥麻,小馬鹿伸出長舌舔起崔小潔的淚眼來。

“嗬嗬!”崔小潔舒癢難耐,破涕為笑,開心道:“鹿鹿,鹿鹿是不會丟下小潔的。”

“鹿鹿是要回小潔的家嗎。”崔小潔自說自話,望向遠處氈帳,擦拭淚水,起身叫道:“鹿鹿,我們走。”

說完,崔小潔邁步跑了去。

小馬鹿一聲歡鳴,躍步緊隨。

不多時,遠處氈帳在望,四野之地,氈帳內隱隱透出一絲光線,仿佛這天地一色無邊黑幕中一息光明與希望,崔小潔近到家門,已然是看見了眼前這幕在無數次希望與不舍中難解難分的場景,但家門在望,崔小潔卻毅然停下了腳步。

尋著氈帳透出的亮光,隱約可見帳門矗立著一道身影。

望向那道身影,崔小潔鮮活的神情忽然抽離了色彩,孤獨冷卻,漸漸木然。

小馬鹿橫著身子,注目崔小潔,膽卻的後退著步子,衝崔小潔直嚷。

崔小潔空洞的身體轉頭看了眼小馬鹿,向著帳門邁動了步子。

迎著帳門走出一婦人,頭囊墨巾,敦實身子,高聲呼道:“可是孩兒小潔回來了?”便是崔小潔母親楊德縈。

“母親。”崔小潔近前應聲回答,道。

楊德縈微微側耳,平伸雙手慈祥的摩挲上崔小潔凍寒的臉頰,道:“冷著了,回帳暖和些。”

崔小潔呆拉著腦袋,聞言搖了搖頭,說道:“牛羊未入木欄,小潔這就去。“

崔母點了點頭,將視線轉向崔小潔身後,說道:“有朋友。”

崔小潔轉過身看了看小馬鹿,“恩”了一聲,似作回答,未作介紹,便帶著小馬鹿向木欄去了。

楊德縈依著帳廊,麵向崔小潔轉身背影,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與聲響,夜暮北風呼喝,冬天已去,春日未來,卻是更冷了。

楊德縈默然失落,慢慢轉身掀起帳幕,又暗然回首懷顧,漆黑夜色,除卻野獸嘶啼,夜蟲悲鳴,隻剩了崔小潔一個孩童揚鞭攬畜的孤獨身影,小潔,他是個好孩子。

崔小潔望著已然入欄的牛羊,轉頭看著圍繞在自身周圍的小夥伴,小馬鹿歪著腦袋,唇腔裂嘴,竟相視而笑。

崔小潔邁步走回氈帳,透過帳幕縫隙傳出的微弱光芒,依稀可見母親麵朝西北跪拜敬祭的身影,崔母口念梵咒,神神道叨,神情極是殷勤專注,仿佛心存懈怠褻瀆了某位神明,禱告懺悔。

北疆春寒,風裂晝降,太陽已墜西沒,陽光灑向人間的最後一息溫暖,蕩然飄散,黑夜籠罩大地,朔風嚴寒,陰氣凝霜,所有生機遁藏,動物聚簇取暖,人類燧火窩藏,自食其力,不乞天,不求地。

崔小潔停留帳前,拋下臨時收集起來的幹草,就著帳門燃起星星火壤。

原野寒風,崔小潔渾然不懼。背朝風向,守護火壤,不時增添薪草,火勢難續,圖有光亮,卻慢慢消耗著崔小潔艱難收集起來的柴蓄,終是得償不了溫暖。就著火堆小馬鹿卻仍舊不安的顫抖,扭縮身體。崔小潔彎軀攏臂抱緊懷中的夥伴,望著搖曳的火苗,期盼燃燒的火焰能多給小馬鹿一些熱量。

小馬鹿,是他唯一的夥伴。

他們相識在孤獨寒冷的傍晚,那時的夜存著明亮,那時的天是藍色的,那時的地是綠色的,那時的太陽是金色的,那時的月亮是白色的。小潔是個乖孩子,自從母親患了怪病,日間常休息,父親一人操勞,每到夜晚,也早早就息,崔小潔小小年紀便懂事的幫助家務,可是,即便如此,父親與母親卻仍然日漸消瘦,小潔不明白,是什麼消磨了本來屬於他的溫馨與笑臉,直到那一天的出現。那天,夕陽剛落,餘輝尚在,崔小潔利落的收拾著牧場上牲畜便料,驅趕著牲畜往牧欄行進,隻聽遠方孤狼嚎叫,起先稀稀落落,爾後此起彼伏。

崔小潔知道這是草原的狼群聚攏捕食,父親告訴他,狼是神靈,北方民族精神象征,它聰明、殷智、團結、賦予冒險犧牲,是蒙古北疆古老相傳守護圖騰。自家氈帳有神靈守護,崔小潔望向氈帳,可見端坐西北祭壇的圖騰神像,仿佛回應著父親說的話,崔小潔堅定心中信念。

崔小潔加快步伐,驅畜回欄,隻見草原深處飛快地移動著兩個黑點,越來越近,近了,能望見輪廓,是離群的兩隻馬鹿,一大一小,身後拖著長長的一排黑幕。

是狼。崔小潔好奇的睜大了眼。崔小潔從未如此真切的看到狼,那是鋪天蓋地的獸群,仿佛無邊無際,它們奔馳、嚎叫、凶猛,大自然解除了它們的禁錮與枷鎖,它們肆虐無忌,殘忍的掠奪著大自然孕育的生命。烏雲遮蔽了藍天,慈悲的上蒼閉了雙眼,雷霆咆哮,怒吼回蕩在天空周圍,卻驚不倒嗜血的魔鬼。惡魔眄視天地,這天地大而將死,它們醉心生存法則,唯一信賴父母武裝的鋼爪和犬齒,生命賦予了生靈以自由,它們卻追逐享受著掠食的快感。

狼群嬉戲弱小的生命,馬鹿似同綿羊,飛奔遠方,卻終究難逃被吃的命運。茫茫天地,弱肉強食,神靈棄眾生如螻蟻,神州大地,再也存不了一份安寧。可憐的小馬鹿哀鳴聲聲,它已能感受到即將來臨的生存危機,掠奪來地如此之慘烈,卻又心安理得。母親,和著它的命運一道,開始了流離。

“呦!呦!”

母鹿奮力著抗爭,保衛著小馬鹿,哪怕已然鮮血淋漓。

惡狼聞著腥氣,卻更欲性起。

崔小潔遠望著,心中忽然一陣蕩滌,此時此刻,崔小潔年幼的心猛然爆發出一聲高喊,驚天動地,不,不能。

崔小潔抄起牧鞭,向狼群衝了過去。

決不忍受,隨時加身的蠶食。

“嗷嗚!”

惡狼們惱怒著突然覺醒的捍衛者,它們露出一雙雙血紅的眼孔,無論是誰,都不容許破壞它們吃人的快樂。

體態肥碩的頭狼,發出食人嘶嗥,拋下奄奄一息的馬鹿,步步向崔小潔緊逼。崔小潔矜持莫明,頭顱發麻,麵對著生死危險,他感到害怕,崔小潔在心底後悔,天啊!

這就是統治我們思想意誌的神靈。

頭狼張開血盆大口,正遇一口吞了崔小潔。

突然,崔小潔身後氈帳,衝天而起一股黑幕,漫天血氣。

“嗚!嗷!”虛空魔虓,天恐失色。

惡狼一片殘亂,伏乞倒地,頭狼口吐人言,叫道:“你是死人。”

崔小潔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狼,也說著人話。

崔小潔轉身仰望,那是遮蔽蒼穹的狼頭,它俯視洞穿崔小潔美麗的家園,放眼追尋,狼頭的根源竟是自家氈帳供奉崇拜的偶像。

頭狼顫抖著身軀,後縮退去,又吐著人話,“娃娃,你是我王的祭品,你的生命與靈魂屬於狼族,這頓血食你想要,今天就留下給你。”

“嗚!”頭狼呼嗥一聲,狼群紛紛退卻。

頭狼落在隊尾,再次凶惡的注視崔小潔,留言道:“弱小生命,盡情揮霍你的青春,這份禮物,狼族時刻能夠剝奪,我們統域這片天地,草原上隻有吃與被吃,你,會有付還代價的一天。”

崔小潔如墜冰窯,似在夢中,但母鹿鮮血淋漓的身軀又是那麼的真實。

“不,不是的,我不是。”崔小潔在心淵狂叫,手足無措的拍打著身體,驅趕著看不見的陰霾。

“我不吃它們,我不是要吃它們,我不做惡魔,我不做惡魔,我不。”

黎明,總在黑暗中煎熬。

崔小潔仿佛墜落到無邊地獄,失了方向。

日子過著,卻已然倒不回昨往,原本的信仰,迷亂了人性,父母的關愛,欺瞞了真實,受傷成了必然,崔小潔他害怕,他那顆年幼的心開始去學著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