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船泊在南京附近的江麵上,新民知道刀疤臉說的不是兒戲,等和尚夫妻倆睡了,又睡到駕駛室去了。他從沙發上勾下頭,可以看見矮櫃在月光下的輪廓,其它看不出有什麼名堂,一會兒倒弄得自己脖子梗在那兒發酸。新民想,自己這樣一種滑稽的姿勢,大概類似於古人描寫的梁上君子。恍恍惚惚正要睡著時,聽到了和尚臥室裏開燈的聲音,再次勾下頭,看見燈、矮櫃、太平斧,看見一雙手用鑰匙開了矮櫃的門,取出一個木匣子,那應當是女人陪嫁時娘家送的梳妝盒。匣子打開,麵上是一個牛皮紙信封,那雙手取出信封,信封下是一疊厚厚的百元大鈔,那雙手結實寬厚,是和尚的,一雙女人的手伸進新民的視線,取出那疊鈔票開始點數,那是和尚的女人無疑。新民不由自主地跟著女人的手指在心裏幫著女人點起數目,但另一個景象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矮櫃上展覽一般擺滿了一張張銀行存單,像是洗衣主婦在窗台上晾幹口袋裏因為粗心而洗濕了的紙幣。那存單顯然是從牛皮信封中取出
的。
新民奇怪自己沒有感到驚訝和憤怒,他的腦中一直處於空白狀態,幾分鍾後,存折和鈔票重又回到矮櫃中,和尚的臥室恢複了昏暗和寧靜,新民疲倦地縮回腦袋,躺到沙發上,仇恨才開始慢慢得爬上他的心頭,和尚是有錢的,但是他不肯還債,他願意像收藏家收藏了古董一樣夜深人靜時獨自欣賞品味,不願意鈔票像風吹散一般落到債權人的手中,他反正是一個永遠還不清債務的賭徒,還一萬是還不清,還十萬也是還不清,幹脆一分也不還。讓鈔
票全部放在自己的手中,說不定還有下一輪賭博的機會。你可以去告,你可以來要債,你告贏了抓不到我也無效,你要債找到了我也白找,你哭窮我比你還窮,你難我我比你還難。陳新民一下子想通了和尚的哲學,可是眼睜睜地望著存放著存折和鈔票的矮櫃,卻無可奈何。新民搞不懂刀疤臉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送給他,第二天遇到刀疤臉,張口想告訴他,刀疤臉卻一笑,轉移了話題。
在南京陳新民沒有上岸,和尚泄了氣,進人安徽境內吃午飯時,飯菜變得又豐盛起來,和尚開始又變得一口一個大哥,陳新民懶得說話,吃飯依然沒有好胃口,江麵越來越寬闊,不時有從上海南京出發開往上遊的客輪與他們的船並行,遊覽的乘客在船舷上對著兩岸指手劃腳,陳新民打量自己的模樣,赤膊、赤腳、穿著一條平角短褲頭發蓬亂,胡須茂盛,皮膚漆黑,與客輪上衣冠楚楚的乘客相比完全是另一道風景了。我這是在幹什麼陳新民問自己。
黃昏時刻,船停止了行駛,泊在一個有著小村莊的江心洲邊上,和尚匆匆下了船,往村莊方向走去,和尚女人說,現在正是汛期,這一帶江域禁止打沙,隻有找到熟悉行情的本地人,才能與夜裏偷偷打沙的吸沙船聯係上,“和尚是去找黃毛了。”聽和尚女人的口氣,黃毛似乎是個厲害的角色,半個小時後,和尚沮喪地回來了,說黃毛不在家。隻能在這裏慢慢等他。
夜幕降臨了,黃毛還沒有來,和尚把船開到了一處避風的江麵上,說看樣子今天隻能在這裏過夜,船上突然之間籠罩了一種緊張的氣氛,吃飯時,三木不合時宜地問,這裏離四合山多遠陳新民狠狠瞪了他一眼,刀疤臉卻若無其事,專心致誌地吃碗中的飯菜。這一夜,和尚的女人睡在駕駛樓頂上放哨,和尚睡在甲板上。反正床空著,大哥你睡床上吧!和尚說,一臉的誠懇,已沒了先前戲弄他的輕狂神色。新民進了臥室,第一眼發現矮櫃邊上的太平斧不見了,肯定是被和尚帶上了甲板。新民睡在床上,眼睛緊緊地盯著矮櫃,櫃門上黑呼呼地留著彈子鎖孔,像一隻高深莫測的肚臍眼,靜靜地打量著他。
“哥,你怕嗎”三木睡不著。
“怕什麼”新民明知故問。
三木支吾著,卻不肯講明白,好像一開口,災禍真的就會降臨。
陳新民在一刹那間有了一種非要說出來的欲望:“怕江匪上了船把我們碎屍萬段,扔到江裏喂魚怕江匪殺了和尚輪奸和尚的女人我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是這樣哩!”
話一說出口,新民就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白天夜裏滿腦子混沌,真的是在期待著發生這樣的事笑話,你既然死都不怕,還怕和尚做什麼,陳新民嘲弄自己。
—夜無事,早晨七八點鍾時,後甲板上有了動靜,先是和尚虛張聲勢的喝問,接下來是陌生人罵娘的聲音,上來兩個人,看樣子隻有十六七歲一個,卻橫眉豎眼,把和尚和刀疤臉不放在眼裏,陳新民少了—些恐懼,走上甲板和刀疤臉站在——起,冷眼打量這倆人,心裏卻緊張得砰砰亂跳,和尚唯唯諾諾:“我們是黃毛的船。”
“我們不管黃毛綠毛。”他們並不買黃毛的帳。
“那倆位大哥想要點什麼?“和尚喊倆小子大哥,一點也不澀口,“隻是,我們的錢都交給黃毛了。”
“別跟老子哭窮。”其中一個把手伸進拎著的塑料編織袋,眼睛盯著和尚,和尚的額上立即沁出一層冷汗,說:“我不敢,我不敢。”
那小子把手拎出來,卻是兩條紅塔山香煙,嬉皮笑臉地說:“老板,你也別緊張,我們也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隻是想賣兩條煙給你。”
“你說,”那小子晃著兩條煙“多少錢一條”
“你說,你說。”和尚摸不到底,不敢貿然開口。
“五百一條吧!”那小子伸手摸摸和尚的臉,像摸兒子一樣:“我是看你挺懂事的。”
候在一角的和尚女人很快就把錢送過來,倆小子對和尚說:“勞駕你,還得放下小汽艇送我們一程。”
和尚有些害怕,那小子把手又伸進編織袋中,和尚說:“我去,我去。”
和尚腳步有些慌張,被甲板上的油布差點絆了一跤,油布掀起一個角落,陳新民看見露出太平斧長長的斧柄,看樣子和尚看見倆小子上來,首先就把太平斧塞進了油布堆中。